那卷宗的名字,便是工部营造司尘封十年的《天顺三年贡香录》。
晨钟第七响的余音尚未彻底消散,沈流苏的脚步已然偏离了那条通往百草苑的熟悉宫道。
她没有半分留恋地转身,裙摆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径直朝着宫城西北角的库藏区行去。
那里,坐落着大晏王朝所有工程、图纸、物料账册的归档之地——工部档案库。
冯承恩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脚步沉稳,气息内敛,仿佛一道忠诚的影子。
他看着沈流苏的背影,那纤细的肩背明明在宽大的宫女服饰下显得单薄,却透着一股足以撼动山岳的坚毅。
档案库门前,两名老吏正昏昏欲睡,见到来人,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库房重地,闲人免……”
话音未落,一枚冰冷而沉重的令牌被递到了他们面前。
龙纹盘旋,玄铁铸就,正是萧玦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刀!
这是帝王亲临的信物!
两名老吏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下,额头紧贴着冰凉的石板,再不敢多言半句。
沈流苏看也未看他们,声音清冷如冰:“开启‘涉香案卷阁’。”
此言一出,连冯承恩的瞳孔都微微一缩。
涉香案卷阁,那是自沈家灭门案后便被彻底封存的禁地,十年间,别说开启,便是提及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老吏面如死灰,颤抖着从腰间解下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在墙壁上一处隐秘的机括上摸索了半晌,只听“咔哒”一声,一扇伪装成墙壁的暗门缓缓开启,一股陈腐的霉味与纸张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流苏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
蛛网密布,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便是一个清晰的脚印。
她径直走到最里层的架子前,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其中一卷用牛皮包裹的卷宗。
《天顺三年贡香录》。
她纤细的手指拂去上面的尘埃,缓缓展开。
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当年各地进贡的香料品类、数量与经手人。
她的指尖在一行行墨迹上轻轻滑过,最终,停留在记载“南诏贡品·奇楠沉”的一页。
这一页的墨色,比周遭的字迹要新上那么一丝。
寻常人或许只会以为是书写时蘸墨不均,但对于一个将一生都浸淫在细微差别中的调香师而言,这便是最刺眼的破绽。
她不动声色,从袖中香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指尖沾了些许无色无味的细腻粉末,对着那几个经手人的名字轻轻一撒,再用衣袖温柔拂过。
奇迹发生了!
在那名录最后,一个看似被污渍遮掩的角落,竟在粉末的作用下,缓缓浮现出三个淡青色的字迹——郑德全。
这是一种遇碱显色的植物秘药,专门用来标记不想被人发现的痕迹。
而“郑德全”,正是当年在先帝汤药中“误下”毒药,随后以身殉主的那个太监!
御医院呈报的记录里,他从未接触过贡香事宜!
沈流苏的眸光瞬间冷冽如刀。
她将原卷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存,拿起一旁的空白纸笔,飞快地将这一页的内容抄录下来,连同那处新显的痕迹也用特制药水描摹复制。
“冯大哥,”她将抄好的副本递给冯承恩,“走宫城暗道,连夜送出。送到哪里,你懂的。”
冯承恩重重点头,接过副本,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沈流苏于档案库中寻得第一缕蛛丝马迹的同时,太极殿内,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御史中丞周正源手捧奏本,声色俱厉:“陛下!臣等联名弹劾!新设稽香院首卿沈流苏,一介宫女,竟敢手持御赐信物,私掘皇陵地道,更与逆王萧临渊余党有所勾结!此等行径,藐视君上,践踏礼法,实乃国之祸殃!恳请陛下降旨,将其立时收押,明正典刑!”
数十名御史言官齐齐跪倒,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龙椅之上,萧玦面沉如水,接过奏本,一目十行。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深邃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嘲。
他看完了,竟拿起朱笔,在那份措辞激烈的奏本上,大笔一挥,批下八个字:“所奏属实,着即立案审查。”
满朝哗然!
周正源
他将那份刚刚御笔亲批的奏本,随手扔给了身旁的内侍。
“烧了。”
“陛……陛下?”内侍以为自己听错了,捧着奏本,手抖如筛糠。
“朕说,烧了。”萧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内侍不敢再问,颤巍巍地走到殿角那尊鎏金仙鹤香炉前,将那份足以决定沈流苏生死的奏本,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纸张瞬间蜷曲,化为黑蝶,最终归于灰烬。
萧玦站起身,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淡淡道:“既然要查,就给他们查。朕倒要看看,查得越深,这朝堂之上,究竟是谁在怕什么。”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殿惊疑不定的臣子。
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跟上他的脚步,只听帝王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中响起:“告诉沈流苏,她的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消息传到沈流苏耳中时,她正立于百草苑的废墟之上。
工匠们正在清理残垣断壁,准备重建。
她听完小宫女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冷笑。
“冯大哥,”她转向不知何时已回到身边的冯承恩,“去取三坛‘镇魂熏’来。”
冯承恩领命而去。
这“镇魂熏”,乃是沈家秘方,以沉水奇木混合一种名为“鬼面兰”的异草合制而成,其香气有极强的致幻与安神效果,能使人心神恍惚,意志薄弱者极易吐露心声。
她命人将这三坛香料,悄悄混入京中朝臣最常去的净心寺的香炉之中,同时派了几名机灵的小宫女在各宫之间散布消息:“皇陵地脉被扰,近日宫中亡魂夜哭,阴气甚重,需借佛寺香火之力安抚镇魂。”
人心惶惶之下,去净心寺烧香祈福的官员络绎不绝。
次日清晨,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两名当年参与构陷沈家、如今已是太医院院使的老御医,正在佛前虔诚跪拜,竟突然当众失声痛哭,涕泪横流,口中颠三倒四地自陈罪状,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受周怀安(陷害沈家的主谋之一)之托,篡改了先帝的用药记录!
消息传开,满城震动!
当夜,萧玦于长乐宫偏殿召见沈流苏。
殿内灯火通明,长案之上,赫然摆着两份卷宗:一份是沈流苏从工部档案库抄录的《贡香录》副本,另一份,则是从太医院调来的、那两位老御医亲手誊写的用药记录。
两份记录,关于“郑德全”的行踪,截然相反,互相矛盾!
萧玦的目光锐利如鹰,落在她身上:“你一早就知道御医院有人做伪证?”
“奴婢不敢妄断。”沈流苏垂下眼帘,姿态谦卑,“只是奴婢的家父曾教导过,真正的沉香,价值连城,其品性也如君子,燃尽后灰白如雪,不留半点污浊。而以杂木浸油伪造的假货,烧完之后,内芯会结焦如炭,留下丑陋的痕迹。”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枚已经烧尽的香头,正是从净心寺那两个老御医跪拜过的香炉里取来的。
她将那枚香头倒在白瓷盘中,轻轻一捻,果然,灰白的外表下,藏着一小截乌黑的焦炭。
“这世上,总有些痕迹是藏不住的。”她轻声说。
萧玦凝视着那截黑炭,久久不语。
良久,他那素来冷硬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深的笑意,似赞许,又似玩味:“所以,你是用香审人?”
“奴婢只是让真相自己说话。”
当夜,稽香院外,正式挂上了“香狱司”的牌匾。
没有鼓乐喧天,没有百官道贺,甚至连一串鞭炮都没有。
偌大的院门前,只在案首摆了一尊古朴的青铜方鼎香炉。
沈流苏一身素衣,立于炉前。
她亲自点燃了炉中的第一炉香。
那青烟袅袅升起,在微风中竟凝聚不散,隐约幻化成一个铁画银钩的“正”字。
她手持萧玦御赐的佩刀,当着所有闻讯赶来、或好奇、或忌惮、或怨毒的目光,宣读了香狱司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审案章程:
“即日起,凡涉香、涉药、涉脉之案,皆归香狱司。审理不凭供状,不重人证。一,以气味辨伪;二,以火焰验真;三,所有供词,须在‘清心熏’下陈述,违者,供词不采。”
话音落下,人群中一片死寂。
用香气断案?
闻所未闻!
这简直是视大晏律法如无物!
可无人敢当场反对。
因为皇帝默许了。
因为净心寺那两个还在疯言疯语的老御医,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更因为那个站在青烟之前的女子,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仪式结束,夜色已深。
冯承恩走到沈流苏身边,低声提醒:“首卿,御史台的人已经开始监视百草苑的出入了。他们以为,我们的根基还在那里。”
沈流苏站在月下,晚风吹起她的发丝。
她从怀中那个半空的香囊里,轻轻取出一件物事。
那是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叶形狭长,色泽如墨,正是她昨日从那份《贡香录》夹层中发现的。
“墨兰叶。”她低声说。
与先帝遗诏中提到的,他生前“最爱之花”,完全吻合。
她对着月光,看着叶片上细微的纹路,声音轻得仿佛在说一个秘密:“他们以为我在查案,在翻供,在复仇……”
她顿了顿,将那片珍贵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收回香囊。
“其实,我是在找一把钥匙。”
风过,叶片在她指尖微颤,仿佛在回应某种来自遥远时空的古老约定。
就在此时,远处皇城的钟楼之上,忽然又响起了钟鸣。
当——
沉闷而悠长的第六声,比往日的规定时刻,竟足足慢了一刻。
沈流苏眸光一闪,望向钟楼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人看懂的弧度。
有人,在用整个皇城的秩序,替她拖延时间。
她转过身,走向香狱司那灯火通明却又空无一人的大堂,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决断。
“冯大哥,提审第一个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