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究还是彻底驱散了黑夜,无情地照亮了公寓里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两人眼底无法掩饰的红肿与疲惫。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块厚重的裹尸布,笼罩着他们。顾言琛率先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走进厨房,机械地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烤面包的焦香、咖啡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却勾不起任何食欲。
小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宽阔的、曾为她遮风挡雨的肩背,此刻显得那样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她想起昨夜黑暗中他那个卑微的祈盼——“别忘了我”。心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早餐摆在桌上,如同冰冷的贡品。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地拿起刀叉,咀嚼着如同蜡块的食物,味同嚼蜡。每一次眼神的偶然触碰,都像触电般迅速分开,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瓦解掉好不容易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我……明早的飞机。”他放下刀叉,声音沙哑低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溪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却刺耳的一声。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我送你回学校。”他又说。
“……好。”
再无他言。
收拾完简单的餐具,顾言琛拎起那个早已收拾妥当的、象征着别离的行李箱。黑色的箱体立在门口,像一个不详的句点。
去学校的路上,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顾言琛专注地开着车,视线紧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小溪侧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像一幕幕倒带的电影,播放着他们这两年来无数的甜蜜瞬间,而此刻,每一帧都变成了黑白,带着离别的哀音。
车子没有停在宿舍楼下,而是默契地驶向了校园深处,那片他们爱情开始的湖边。
下午的阳光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变得温和而带着一丝凉意,透过开始稀疏的树叶,在蜿蜒的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秋意已深,湖畔的草地泛着憔悴的黄绿色,几片早衰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躺在枯黄的草尖上。
湖水不如夏日那般碧绿,呈现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墨绿的色泽,映照着高远而疏离的蓝天,水面波澜不惊,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悲伤之中。
两人并肩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湖畔小径上,脚步缓慢而沉重。没有牵手,只是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轻轻碰撞一下,那短暂的接触,像微弱的电流,激起一阵心酸的战栗。
最终,他们在那张熟悉的长椅前停下。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牵起了她的手,那个带着试探和无比珍视的触碰,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悸动和掌心滚烫的温度。
顾言琛将行李箱放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冲撞,却都堵塞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他知道,那是泪水流干后的绝望,是心痛到极致后的沉寂。
而他自己的眼中,又何尝不是布满了血丝,承载着同样的痛苦、不舍、愧疚和深深的无力感?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在他的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握着,像一截没有生命的、冰冷的玉石。
“小溪……”他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只是叫出她的名字,后面所有的话,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对不起?太轻。等我?太虚。保重?太痛。
他猛地用力,将她一把拉入怀中,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收拢,仿佛要将她娇小的身躯彻底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合二为一,永不分离。力道之大,让小溪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窒息和骨骼被挤压的痛感,但她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这是一个用尽全力的、绝望的拥抱。
没有激烈的情绪爆发,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有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不舍,像无形的潮水,从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里弥漫出来,将两人彻底淹没,也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因为过度疼痛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哀鸣。
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熟悉到让他心碎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洗发水甜香和一丝泪水的咸涩。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像秋风中最孱弱的叶子。
她也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他强忍着的、喉咙深处压抑的哽咽。这个一向沉稳如山、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枯黄的草地上,像一幅悲伤的剪影画。
不知过了多久,顾言琛终于微微松开了些许怀抱,但他依旧圈着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融,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痛苦扭曲的倒影。
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失去血色的嘴唇,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一丝不差地、永久地镌刻在灵魂最深处,带去那个没有她的、冰冷的远方。
小溪也抬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瘦了,憔悴了,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的乌青昭示着他连日来的疲惫和挣扎。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英俊得让她心痛。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和那略显粗糙的触感。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温柔,却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抓住她抚在他脸上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她掌心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小溪……”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我……”
他想说的太多,可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气,低下头,将一个滚烫的、带着绝望颤抖的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不是情欲的吻,而是一个烙印。
一个带着他所有爱恋、所有悔恨、所有不甘、所有承诺、所有祈求的烙印。唇瓣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气息灼热而混乱,她的额头肌肤冰凉。
这个吻,短暂,却又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眼眶中强忍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顺着脸颊滑落一滴,迅速消失在衣领间。他看着她,眼睛红得吓人,里面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祈求。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如同咒语般的话语,声音低哑,却清晰地敲打在小溪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别忘了……等我。”
这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承诺,而是他在这段感情里,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未来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的光亮和支撑。
小溪的眼泪,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终于再次决堤。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入骨髓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丝微弱的、却燃烧着的期盼。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说“好”,想告诉他她一定会等,无论多久。她想说“我恨你”,恨他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又为什么不能坚定地留下。她想说“带我走”,哪怕天涯海角,颠沛流离……
可是,所有的言语,在那冰冷的现实和家族赤裸裸的威胁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连同这句“等我”,一起牢牢地刻进生命里。然后,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跑去。
她不能再停留了,多停留一秒,她怕自己会崩溃,会不顾一切地求他别走,会毁掉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或许是唯一正确的决心。
顾言琛僵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怀中却已空荡,只剩下她残留的体温和那令人心碎的清冷香气。他看着她逃离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湖畔小径的拐角处,仿佛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抽离。
那句“别忘了等我”,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只有无边的、死寂的沉默。
他颓然地垂下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一步,靠在了身后冰凉的长椅椅背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中南飞孤雁的模糊身影,任由那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滑过他冰冷的脸颊。
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却冰冷刺骨。那张承载了他们爱情开始与终结的长椅,和他孤零零的身影,一同被笼罩在这片凄美的暮色里,凝固成一幅永恒的、悲伤的画卷。
告别,在无声中开始,也在无声中结束。
剩下的,只有那句飘散在秋风里的、无人回应的——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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