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的困境是小河沟里的波澜，而他袁泽面对的，是足以影响一省乃至区域未来数十年国运的惊涛骇浪。
儿子的路需要他自己走，而他脚下的路，每一步都牵动着千万人的生计与发展，容不得半分犹豫和退缩。
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柔和彻底敛去，只剩下封疆大吏面对惊涛骇浪时的绝对刚毅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拿起桌上那支沉重的红蓝铅笔，在报告的扉页空白处，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地批下几个遒劲的大字：
“时不我待！排除万难，全力推进！责任在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狠狠楔入纸面，也楔入这沉沉的夜色。笔锋所向，锐利无比。
批阅完，他不再看窗外，重新坐回宽大的座椅，脊背挺直如松。
他伸手拿过下一份亟待处理的文件，翻开的动作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通牵动心绪的电话从未响起。
灯光下，他专注的侧影，如同一尊沉默而坚定的礁石，矗立在秦西省权力之巅的风口浪尖，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巨浪冲击。窗外的城市灯火，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折射出冷硬而决绝的光芒。
林城县，次日清晨。
暴雨洗刷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县委大院门口那两棵老槐树的叶子照得油亮发光，积水的洼地反射着刺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阳光蒸腾出的清新气息。
袁天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链条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穿过还有些泥泞的街道，直奔县农业局所在的旧办公楼。
他换下了昨天那身沾染了霉味的衣服，穿了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眼神里跳动着昨夜被父亲点亮的火焰。
农业局技术推广站站长赵德柱的办公室在二楼最东头。门虚掩着，袁天敲了敲。
“请进！”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烟草、陈旧纸张和肥料样品的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靠墙立着几个塞满资料的铁皮柜，桌上堆满了各种农作物病虫害图谱、种子袋和贴着标签的土壤样本瓶。
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的男人正伏在桌上，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地看一份文件。
他就是赵德柱，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田垄，记录着三十多年与土地打交道的风霜。
“赵站长，忙着呢？”袁天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赵德柱抬起头，看清是袁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本能的拘谨，连忙放下文件站起身：“哎哟，袁县长！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快请坐请坐！”他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一下堆满杂物的椅子。
“赵站长别客气，您坐您坐。”袁天拦住他，自己拉过旁边一张凳子坐下，开门见山，“是为昨天跟您提过的那个AI识别病虫害的小项目来的。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之前思路确实有点问题。”
赵德柱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眼神里带着惯有的谨慎和一丝疑惑：“哦？袁县长您说。”
袁天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而热切：“赵站长，您是咱们县农技的老专家，地头的情况您最熟。我想请教您，眼下哪个乡、哪种作物，病虫害识别这块儿最让农民头疼？损失最大？最需要精准判断？”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赵德柱的专业领域。他眼睛亮了一下，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清水乡！大棚蔬菜！尤其是黄瓜霜霉病、番茄晚疫病！这两样东西，发病快，样子像（他做了个模糊的手势），没经验的老乡很容易搞混！
药打不对，打晚了，一棚菜几天就全完蛋！去年老周家，就是‘绿源’合作社的周大山，就因为这个晚疫病没认准，耽误了防治，损失了好几万！唉，看着都心疼！”
“绿源合作社？周大山？”袁天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赵站长，您跟周老板熟吗？这人怎么样？”
“熟！老熟人了！”赵德柱语气肯定，“周大山这人，脑子活，胆子大，是清水乡最早搞大棚的，也是最早成立合作社的。
他信科学，舍得投入，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在病虫害识别上老吃亏。我给他讲过好几次课，他学得可认真了！”
“太好了！”袁天一拍大腿，眼神灼灼，“赵站长，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咱们别一上来就全县铺开，也别急着找财政要钱。
就选清水乡‘绿源’合作社，选周大山和他最信得过的几户社员，搞个最小范围的试点！”
他语速加快，清晰地描绘着蓝图：“您带上您最得力的技术员，我呢，提供技术支持。咱们免费给他们装App，教他们用手机拍照识别黄瓜霜霉病和番茄晚疫病！
咱们就在田间地头，手把手教，现场验证！您负责指导他们怎么根据识别结果科学用药。我们就用周大山他们这几户大棚，做出实实在在的效果来！
让损失降下来，让产量和品质提上去！让周围种菜的农户亲眼看看，这‘手机看病’到底灵不灵！”
袁天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赵德柱心中那份被岁月和体制磨得有些黯淡的、对农业技术真正落地的渴望。
他不再顾忌什么“领导”、“空降”，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久违的光彩：“袁县长！您这主意……实在啊！”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玻璃瓶晃了晃。
“比光写报告强一百倍！周大山那边我去说！那家伙，只要真能帮他减少损失，他肯定干！技术员小刘跟我去，小伙子踏实肯学！”
“好！那就这么定了！”袁天站起身，伸出右手，“赵站长，这事离不开您的经验和威信！咱们一起，先让‘绿源’亮起来！”
两只手，一只年轻有力，一只布满老茧，紧紧握在了一起。窗外，阳光正好，透过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仿佛预示着某种破土而出的希望。
袁天知道，他找到了在基层真正能并肩作战的第一个重要盟友。父亲的点拨，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第一个坚实的着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