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轻易拿捏彭启丰,无非是仗着仁宗正统这四个字。仁宗皇帝在时,励精图治,轻徭薄赋,不仅在朝中威望甚高,在民间更是有口皆碑。元氏藩王和宗室藩王也无不敬服。
而我如今是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他们若想另立新君,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简单的正统之争了。各地藩王必会借机生事,朝中派系更要明争暗斗。到那时,恐怕不止朝堂动荡,更可能兵戈四起,这绝不是彭启丰这些老臣愿意看到的。
摆在彭启丰面前的,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要么纵容我带着贾家母女入宫,虽违了礼法,却能保朝局平稳;要么改立新君,却要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可就是这个简单的选择,对彭启丰这样的老臣来说,却比登天还难。”——李华《世子升职记》
第三日,天还未亮透,李华便醒了。他仔细穿戴好礼服,领着元阿宝穿过晨雾弥漫的回廊,来到蜀王妃居住的院落前。院门紧闭,只有刘女使在门外等候。
“殿下,”刘女使行了一礼,声音轻柔,“王妃娘娘说,怕见了面舍不得,就不送您了。只嘱咐殿下一路保重,到了玉京记得常来信。”
李华怔在原地,望着那扇熟悉的朱红院门,心头涌起一阵真切的酸楚。这一次,他不必再伪装——那扇门后的人,是真正给过他最多温暖的“母亲”。
他整了整衣冠,朝着院门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青石砖上的凉意透过衣料,却不及心头那份离别之痛。
院门内,蜀王妃透过门缝望着儿子跪下的身影,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捂住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直到看着李华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她才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廊庑出神。
“娘娘,奴婢这就去请殿下回来!”刘女使急忙道。
“别去!”蜀王妃死死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哽咽,“让他走吧...扶我回去。”
她最后望了一眼儿子离去的方向,任由刘女使搀扶着,一步步走回那个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屋子。
王府正门前,仪仗早已列队等候。李华站在石阶上,不时回头张望,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出现。
彭启丰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轻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元阿宝轻轻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
“母妃此刻也定然挂念着我们呢,她不愿当面送别,是怕忍不住落了泪,反倒让殿下走得不安心。”
李华这才收回目光,登上象辂。车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锦垫柔软,却抚不平他心头的怅惘。
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蜀王府,轻轻点头。车队缓缓启程,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前路漫漫,玉京的宫阙正等待着新的主人。
李华独自端坐在象辂之中,这架由八匹雪白骏马牵引的鎏金车驾,车内宽敞得足以容纳十余人,此刻却只坐着他一人——依照礼制,即便是元阿宝,也不能与他同乘这驾象辂。
他掀开锦缎车帘,窗外是川蜀特有的景致。蜿蜒的官道在群山间盘旋,道旁是便是农田,农人正弯腰收割稻谷。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上,隐约可见几处道观的飞檐。这般田园风光,与他往日出游时所见并无二致,可此刻看在眼里,却平添了几分疏离。
车驾行进得极慢。随行的除了礼部官员,还有三百锦衣卫、数百名宫女太监,以及装载着各种仪仗、典籍、贡品的车队。蜿蜒的队伍在山道上绵延数里,首尾不能相望。
直到暮色四合,队伍才抵达剑阁府。这座扼守蜀道咽喉的城池早已戒严,城门内外布满官兵。知府率领众官员跪在城门外迎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与激动交织的神情。
李华在张恂的搀扶下步下象辂,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官员,最后落在彭启丰身上。
“彭阁老,”他声音平静,
知府衙门已被改作临时行宫,正堂上摆着蜀地进贡的紫檀木屏风。李华在主位坐下,不等彭启丰行礼便开口问道:
“此行路线如何安排?何时能抵玉京?”
彭启丰躬身呈上一卷舆图:“回殿下,我们明日出剑门关,经金牛道入秦衡府,在长安府休整两日后东出潼关,沿黄河南岸行进,最后经虎牢关抵达玉京。全程约两千三百里,若是一切顺利,需行三十二日。
“三十二日...”李华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眉头微蹙,“太慢了。”
“殿下明鉴,此番随行人员众多,仪仗繁重,每日最多行进五十里。加上沿途州县都要迎驾,难免耽搁时日。”彭启丰小心翼翼地解释,“况且如今已近深秋,若是遇上雨雪...”
“我知道了。”李华打断他,目光仍停留在舆图上,“告诉沿途州县,迎驾一切从简。能少折腾百姓就少折腾,眼下还是农忙的时节。”
“是。”彭启丰没想到蜀世子殿下还能如此体恤百姓,这可让他大开眼界。
彭启丰躬身退出堂外,他站在石阶上,望着庭院中肃立的锦衣卫,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蜀世子,着实让人看不透。
昨天能为了贾家母女不惜以皇位相挟,做出那等违背伦常之事;如今却又能体恤民情,将沿途供奉减半。一面是荒淫无度的好色之徒,一面却是心系百姓的仁德之君。
彭启丰停下脚步,望向衙门外沉寂的街市。或许他该重新审视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了。好色未必昏庸,违礼未必无道。只是不知这般矛盾的心性,究竟会将大康带向何方。
李华踏着月色往衙门后院走去。这座临时充作行宫的府衙,将森严的等级制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元阿宝独居在东厢正房,这里是整座后院最宽敞雅致的所在。廊下守着四名宫女,见李华到来正要通报,却被他摆手制止。屋内则已熄了灯,想是怀着身孕容易困倦已经睡下了,李华便去了别处。
稍次一些的西厢房住着詹涂焉与任澜仪。詹涂焉的窗前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任澜仪的屋内则也熄了灯。
而沿着回廊再往深处走,景象便大不相同。耳房内人影绰绰,两三人挤在一处。贾家母女三人共用一间,郑春娘与宋妙音同住另一间。牡丹如意和芍药一间,李玉兰被独自安置在最偏僻的一间耳房。
李华得知后,趁着夜色寻了过来。推开门,屋内景象一览无余。李玉兰正坐在床沿接着烛火继续绣未绣完的肚兜,见殿下突然驾临,慌得连忙起身要行礼。
“不必多礼。”李华伸手拦住,顺势揽着她一同在床沿坐下。他摸了摸单薄的被褥,眉头微蹙,转头吩咐门外侍从:“去取床新棉被来。”
待侍从退下,他轻抚李玉兰的手,温声道:“委屈你了。等进了京,我和世子妃商量,把你们的位份都提一提。”
李玉兰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能跟着殿下进京伺候,已是天大的福分。婢妾...不敢奢求什么。”
“说什么傻话。”李华抬起她的脸,发现她眼角泛红,“既然跟了我,总不能让你一直住这样的屋子。”
新棉被很快送来,李华亲自铺好,又试了试厚薄。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眼这间耳房,月光透过小窗照在李玉兰单薄的身影上,显得格外孤清。
房门轻轻合上,李玉兰抚摸着柔软的新被,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这床被子,比这屋子里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要暖和。
李华在月门下驻足,望着这泾渭分明的院落布局,不禁想起那日彭启丰痛心疾首的劝谏。礼法二字,原来早已刻在每一砖每一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