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岭的夜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牛皮军帐上,李昭掀帘而入时,额角还凝着层薄霜。
帐中炭火正旺,二十余员将领早已按官阶列坐,石重贵的玄甲还挂着半片冰碴,王彦章的铁枪斜倚在案角,枪头凝着未擦净的血珠。
陛下。众人同时起身抱拳,声浪撞得烛火摇晃。
李昭抬了抬手,军靴碾过地上未扫净的积雪,在毛毡上留下蜿蜒水痕。
他的目光掠过石重贵紧绷的下颌线——这员爱将昨夜在涞水渡口砍翻七名契丹骑兵,甲叶间还沾着敌人的血;又扫过王彦章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那道从兖州战役留下的刀疤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跳动。
都坐下。李昭在主位落座,指节叩了叩案上摊开的舆图,先说契丹。
石重贵立刻前倾身子,玄甲在炭火前泛着暗金:末将带三千玄甲追出五十里!
耶律德光那老匹夫只剩八百残骑,若再给末将五千轻骑,三日内必取他项上人头!他掌心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契丹人经此一败,至少三年翻不起浪!
石将军好胆色。王彦章扯了扯嘴角,铁枪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可西川孟昶昨日称帝了。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尖点在舆图二字上,蜀道天险,孟昶新立根基未稳,此时不打,等他修了剑门关的工事,再想啃下这块骨头可就难了!
帐中霎时响起零星附和。
李昭望着舆图上北境那道蜿蜒的长城线,又看向西南那片被群山包裹的蜀地,前世记忆突然翻涌——他曾在《辽史》里见过耶律德光晚年那句吾有三失,纵兵掠刍粟一也,括民私财二也,不遽遣诸节度使还镇三也,可此刻的契丹,不过是被拔了爪牙的猛虎,若不趁势彻底打服,待其缓过劲来,中原的粮仓、战马,都得再遭一轮血洗。
诸位。李昭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铁,契丹人退得仓促,可他们的斡鲁朵军还在松漠草原养着。他指尖划过向北,耶律德光折了三千儿郎,若咱们追得太急,他把草原上的十万控弦之士全拉过来——他突然攥紧舆图边缘,到那时,谁来守黄河?
谁来保汴梁百姓?
帐中静得能听见炭火崩裂的轻响。
石重贵张了张嘴,最终闷声坐下,玄甲与木凳相撞发出闷响。
陛下圣明。裴仲堪从末席起身,青衫下摆还沾着昨夜查探地形时的草屑,末将有个主意——派使者携金帛去契丹求和。他搓了搓手,目光扫过众人微讶的神情,自然不是真降,不过是虚与委蛇。
耶律德光刚吃败仗,正需要体面下台阶,咱们拖他两个月,北边的雪化了,南边的粮也该备齐了。
李昭盯着裴仲堪发亮的眼,突然笑了:好个缓兵计。他抽出腰间玄铁剑,剑尖挑起案上半卷《孙子兵法》,当年孙膑减灶,咱们就学他个迷魂阵。他转向左首的传旨官,拟旨:着鸿胪寺少卿张承业为使,带黄金百两、蜀锦千匹,明日辰时北行。
末将领命。传旨官抱了抱拳,袖中墨笔在竹简上沙沙作响。
接下来是粮草。李昭的目光扫过帐中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那个青衫青年身上,徐知诰。
青年应声而起,眉目间有徐温当年的沉稳,却多了几分书卷气:臣在。
河北粮道交给你。李昭推过案上一卷漕运图,黄河淤塞,汴水断航,你得给朕把这条线重新打通。他指节敲了敲位置,要快,要稳,朕伐蜀的二十万大军,每日要吃三十万石粮。
徐知诰接过舆图,指尖在河阴仓处停顿片刻:陛下放心。他抬头时眼里有光,臣已派人丈量过汴水故道,只需清淤二十里,再挖三条支渠分流,运力至少能提三倍。
李昭点了点头。
这徐知诰果然是徐温教出来的,前世他跟着李昪治吴时就以善理钱粮着称,此刻看来,比记忆中更利落三分。
帐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李昭抬眼,就见苏慕烟掀帘进来,月白棉裙沾着草籽,斗笠下露出半张被风吹得泛红的脸。
她朝李昭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舆图上的处:陛下,妾想去蜀地。
不行。李昭几乎是脱口而出,手掌在案下攥紧。
他记得前世苏慕烟为刺探杨行密军情,曾在扬州教坊被打断过三根肋骨;更记得她潜回苏州寻亲时,差点被朱温的暗桩抓去喂狗。
苏慕烟却走上前,指尖沾了茶,在案上画了道蜿蜒的线:剑门关驻军五千,绵州有两万,成都城防......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妾扮成茶商,从汉中入蜀,昨日收到线报,孟昶新封的绵州指挥使张全义,老家在楚州——她抬眼,眸中闪着锐光,他阿娘还在楚州老家,上个月被山贼劫了,是咱们的人救的。
李昭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想起昨夜她替自己裹披风时说的话:这乱世的琴弦,该由你绷直,可总得有人替你调弦。他长叹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带二十个暗桩,若有危险......
臣明白。苏慕烟将茶渍抹去,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三日后,成都的月光会替陛下照路。
军帐外的号角声突然炸响。
李昭掀帘而出,就见三万大军已在雪地里列阵,玄色战旗猎猎作响,字旗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踩上祭台时,脚下的积雪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怀里还揣着苏慕烟今早塞的半块桂花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像她昨日说要做的糖蒸酥酪。
朕今日立誓!李昭的声音混着北风,撞向四周的雪山,孟昶篡逆,割据西川,朕必提三尺剑,破剑门,入成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杀!
杀!
杀!三万将士的吼声震落了崖顶的积雪,像滚雷般碾过飞狐岭。
李昭转身要登车时,袖中突然一沉。
他低头,就见苏慕烟不知何时站在车旁,指尖捏着半片染了朱砂的信笺。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雪,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赵延寿......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
李昭展开信笺,投靠契丹四个小字在雪光里刺得他眼疼。
他望着苏慕烟转身融入人群的背影,又摸了摸腰间那截断弦——那是她去年在幽州城替他挡箭时,琵琶崩断的弦。
起驾。李昭将信笺贴身收好,玄铁剑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光。
他望着南方翻涌的云,突然想起前世读《旧五代史》时,赵延寿那行注脚:契丹南侵,多为向导。可这一世,他倒要看看,是谁给谁当向导。
军号再次吹响,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里,李昭摸了摸胸口的信笺,目光像淬了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