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汽笛声在清晨的薄雾里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声疲惫的叹息,终于在站台停下。
阿英几乎是被人潮推搡着下了车,脚刚一沾地,就被一股混杂着泥土和乡愁气息包裹住。这是她记了十几年的味道。
她低头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十六岁那年离开也是这样的清晨,她背着包袱,独自上了火车。
耳边响起母亲的话:“去南方挣钱去吧,家里容不下你了。”
母亲语气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几千个日夜,她在流水线上熬红了眼,在出租屋里啃过干硬的馒头,被骂过,被骗过,却从没收到过家里的一封信。
她不是没想过和家里联系,只是每次拿起笔,都不知道该写什么。
直到遇到了前夫,她才感觉找到了生的希望,可好景不长,这最后的希望也因为自己怀不上孩子被打破了。
出站口的风带着些凉意,吹得她缩了缩脖子。
去哪?她并不知道!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先往邮电所的方向走。
邮电所还是老样子,绿漆斑驳的柜台后,坐着那个头发花白的营业员大叔。只是这大叔脸上又多了些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拿着笔,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秀玲姐,我到了,也找到了家,父母对我挺好的,你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一切平安,勿念。”
字迹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情,写下“一切平安”四个字时,笔尖都在发颤。
其实哪里平安呢,她连下一步该往哪走都不知道。只不过她不想让秀玲担心。
寄完信,她凭着记忆往村子走。
路比以前好走了些,泥路变成了石子路,但两旁的老槐树还在,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爬这棵树,母亲发现后,说她是“假小子”。还用笤帚疙瘩追着她打了半条街。
那时候母亲的脾气总是很躁,尤其是在继父喝多摔了东西之后,所有的火气都会撒在她身上。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唯一能叫“家”的地方。
越往前走,心跳得越厉害。她记得家的大致位置,在村西头的那片瓦房里,院门口种着一棵石榴树。
果然,远远就看见了那棵树,只是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枝头挂着几个青黄的石榴,沉甸甸地坠着。
就是这里了。
她站在院门口,手指悬在门板上,迟迟不敢落下。
门板是新换的,红漆鲜亮,和她记忆里那扇掉了漆的旧木门完全不同。院里传来狗叫声,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尖锐又陌生。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门,“咚咚咚”,三声,轻得像蚊子叫。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烫着卷发,脸上擦着粉,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她。
阿英刚要脱口而出的“妈”字卡在喉咙里。
这不是她母亲。
母亲的眼角有颗痣,而这个女人没有,母亲的手总是粗糙的,而这个女人的指甲涂着鲜红的颜色。
“你找谁?” 女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像打量什么东西似的看着阿英沾满尘土的鞋和起了毛球的袖口。
阿英慌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报出母亲的名字:“我……我找王桂兰。”
“王桂兰?”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晦气的词,脸色一沉,“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震得阿英耳朵嗡嗡作响。
她愣在原地,手脚都僵了。怎么回事?是找错地方了吗?还是……母亲又搬走了?她正发怔,门突然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个中年男人——是继父。
继父看到她,眼睛猛地瞪圆了,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烟叶撒了一地。
“你……你是阿英?”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像是见了鬼似的,“你不是……你妈不是说你早就在外面没了吗?”
阿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原来他们是这么想她的。她咬着嘴唇,扯着嗓子问:“我妈呢?她在哪?”
继父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杆,半天才挤出一句:“她……她不在。”
“不在?” 阿英盯着他慌乱的眼神,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她在哪?你告诉我!你肯定知道!” 她的指甲掐进继父的胳膊里,他吃痛地挣了一下,却没挣开。
周围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看热闹了,继父的脸涨得通红,又急又窘,终于狠狠心,压低了声音吼道:“她走了!得病死的!都死了好几年了!”
“嗡”的一声,阿英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秀玲给她带的馒头滚了出来,在路上骨碌碌地跑。
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屁股坐在石头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可心里的疼比这厉害千百倍。无论怎样,那是她的亲妈啊。
那个总骂她、总嫌她是累赘的女人,那个在她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抬一下的女人,就这么没了?
她甚至没能见最后一面。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你骗我,你肯定骗我。”阿英撕心裂肺的喊着!
继父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了她半天,才弯腰想扶她起来:“你……你起来吧。”
阿英甩开他的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她埋在哪?我要去看看她。”
继父皱着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看她干啥?人都没了……”
“我要去!” 阿英猛地站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她是我妈,我凭啥不能去看她?”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继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院里。
等他出来,他往阿英手里塞了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这钱你拿着,去村东头的小山坡上找吧,没立碑,就孤零零一座坟……你看完就走吧,我这都有新日子了,以后,你...别再来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院子,“砰”地关上了门,再也没开。
阿英看着手里那两张钞票,又看了看继父的态度,她捡起地上的帆布包,然后转身朝着村东头走去。
路很难走,越靠近山坡,杂草越茂盛,荆棘勾住了她的裤脚,划得小腿生疼。
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妈。哪怕她从没疼过自己,哪怕她早就把自己忘了,那也是生她的人。
远远地,她看见小山坡上有个小小的土包,没有墓碑,没有祭品,甚至周围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几丛野草在风里摇晃。
就是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