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医生,” 林舒月忍不住插话,语气急切地想要反驳这个令人不安的推论,“据我所知,他们之间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痛苦的事情啊!甚至……甚至安安出车祸那天,就是为了开车去找墨琛,是想去解开两人之间的误会!”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用力驱散“情感创伤”这个可怕的猜测:“如果真的有那么深的痛苦,安安怎么会还想着去找他呢?这说不通啊医生!”
医生听完林舒月的解释,并没有立刻否定,而是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转向姜予安,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林小姐,我理解你的疑惑。但请注意,‘情感创伤’或者‘心理冲突’并不一定来源于外界的、显而易见的巨大矛盾或伤害事件。”
医生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它可能源于当事人内心深处的、甚至本人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恐惧、焦虑、不安全感或者巨大的心理落差。”
他缓缓解释道:“举个例子,也许姜先生当时正处于一种极度渴望得到对方某种回应或承诺的状态,而现实与期望产生了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本身就可能构成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击。”
“又或者,”医生继续推测,“在前往寻找对方的路上,姜先生内心可能充满了对‘万一解释不清’、‘万一被拒绝’、‘万一结果更糟’这种未知结果的极度焦虑和恐惧。这种对未来负面预期的强烈恐惧本身,在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这种重大生理创伤的瞬间,也可能被大脑错误地关联和放大,从而触发自我保护机制。”
医生看着脸色逐渐发白的姜予安,语气凝重地说:“甚至有可能,车祸发生的那一刹那,您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恰恰是与那位先生有关的、最让您感到害怕或痛苦的画面或想法……这一切,都可能成为‘选择性遗忘’的触发点。”
“所以,”医生总结道,“缺失的记忆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线索。它之所以被单独屏蔽,一定意味着它所关联的情感内核,对您而言是极其特殊且沉重的——无论表面上看起来是否合理。大脑不会无缘无故地封锁记忆。”
诊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林舒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反驳。
医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们从未想过要推开的门。
如果痛苦不是来自于过去已发生的事,而是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惧、或者内心无法调和的冲突呢?
姜予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原本以为失去记忆只是不幸的意外,现在却被告知,这很可能是一场源自他内心最深处的“主动”逃避。
那个他毫无印象的墨琛,那个所有人都说他深爱着的墨琛,究竟代表着什么,竟会让他的灵魂感到如此恐惧,以至于要动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来自保?
诊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姜予安消化着医生那番令人心惊的推测,只觉得胸口沉闷得厉害。
那个关于“自我逃避”的可能性,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医生……那我……我还能恢复关于他的记忆吗?”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渴望——恐惧于记起那份可能让他崩溃的痛苦,却又渴望找回完整的自己,渴望理解那段被所有人铭记唯独他自己遗忘的感情。
医生看着他的眼睛,给出了一个谨慎却肯定的回答:“从生理学和神经学的角度来看,是有可能的。”
这个肯定的答复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姜予安眼中深藏的阴霾,连一旁的林舒月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但医生紧接着补充道,语气变得十分严肃:“但是,姜先生,这个过程无法强求,更不能用刺激性手段去强行唤醒。被封存的记忆往往与强烈的负面情绪挂钩,如果处理不当,强行恢复可能会导致严重的焦虑、抑郁,甚至更糟糕的心理后果。”
“那……那我该怎么办?”姜予安急切地追问。
“顺其自然。”医生强调道,“目前看来,您的潜意识正在用一种它认为最安全的方式保护您。您需要做的,不是刻意去‘挖掘’或‘寻找’,而是尝试去营造一个让您感到绝对安全、舒适的环境。”
医生给出了建议:“可以尝试多接触一些过去熟悉的事物、常去的地方,或者与信任的亲友多聊聊过去的趣事——当然,要避开那些可能直接关联到‘他’的敏感点。这些温和的刺激或许能像涓涓细流一样,慢慢软化那层心理防御,让记忆以一种您能承受的方式,自然而然地逐渐回流。”
“最重要的是,”医生看着姜予安,语重心长地说,“不要给自己压力,不要因为想不起来而焦虑。接纳现在的自己,相信您的大脑会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候,将那些记忆归还给您。如果过程中出现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或不适,一定要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得到医生肯定的答复和有建设性的建议,姜予安心中的重压似乎减轻了一些。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连同医生那些冷静却惊心的分析,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林舒月看着身旁沉默不语、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姜予安,轻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医生的答案给了希望,却也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和隐忧。
姜予安停下脚步,抬眼望向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空洞。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复查,或许能得到一个“需要时间”或者“可能无法恢复”的明确答案,无论好坏,至少有个确切的说法。
却没想到,得到的是一个如此复杂、牵扯到深层心理创伤的推论。
顺其自然?说得简单。可他的心已经乱了。
“医生不是说……顺其自然吗?”林舒月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医生的话,试图安慰他,“那就先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先回家,念念和孟泽还等着呢。其他的……慢慢来,不急。”
姜予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那股滞涩感压下去,点了点头:“嗯……顺其自然吧。”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无奈地接受这个目前唯一的、也是最模糊的方案。
除了顺其自然,他还能做什么呢?
强行寻找可能引发更糟的后果,而逃避……现在看来,逃避正是造成现状的原因。
他只能等。
等时间给出答案,等自己的心做好准备,等那些被封锁的记忆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如果它们还愿意回来的话。
“走吧,回家。”姜予安收回目光,对林舒月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别让念念等急了。”
他迈开脚步,走向停车场的方向,背影在明亮的阳光下,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迷茫。
前路似乎清晰,却又迷雾重重。
那份关于墨琛的记忆,从此不再仅仅是缺失的遗憾,更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装着未知情感和伤痛的潘多拉魔盒,悬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