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布达佩斯。
多瑙河如同一条暗色的绶带,将古老的城市分割成布达与佩斯。链子桥在夜色中亮起金色的灯火,倒映在流淌的河面上,破碎而迷离。与罗马尼亚略带颓废的巴洛克风格不同,布达佩斯更显出一种中欧的、带着某种冷峻与沧桑的优雅。
在佩斯区一栋距离河岸不远、有着百年历史的石质建筑顶层,一间窗帘紧闭的公寓内,伊万娜·彼得洛娃正端着一杯未加冰的威士忌,站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透过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俯瞰着楼下灯火阑珊的街道。
这里并非她名下的产业,而是通过数层匿名信托持有的又一个安全屋。比起布加勒斯特郊区的那个,这里更隐蔽,也更……孤独。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灰尘以及一种属于陌生空间的清冷气息。公寓内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与她之前在布加勒斯特的奢华居所判若云泥。
“静默协议”已执行了近十天。这十天里,她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切断了与过去奢华生活的大部分联系,仅通过最隐秘的渠道与几个绝对核心的下属保持单线联系。摩尔多瓦仓库依旧处于高度戒备的“蛰伏”状态;东欧的物流网络近乎停摆;以往那些需要她周旋打点的关系,也暂时被搁置。
这种被迫的隐匿,最初让她感到焦躁和憋屈,但此刻,站在这个陌生的窗口,她的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缓缓掠过楼下街道上的行人。一对依偎着走过、分享着耳机里音乐的情侣;一个牵着狗、步履蹒跚的老人;几个刚从附近酒吧出来、大声说笑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独自坐在街边长椅上,似乎在看报纸,但目光却时不时若有若无地扫过这栋建筑入口的男人。
那个看报的男人。
伊万娜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的姿态太“正”了,不像真正疲惫的夜归人,也不像沉浸在阅读中的市民。他坐在那里的时间有点长了,报纸翻动的频率也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的节奏。更重要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种在灰色地带摸爬滚打多年养成的、对危险和窥视的敏锐嗅觉,让她在那个男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bNd的外勤?Europol的联合行动队员?还是匈牙利本地的反恐警察?她无法确定,也不需要确定。
重要的是,他们来了。或者说,他们从未离开。
“乌鸦”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鼹鼠”吐出的那点模糊信息,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虽然迅速扩散、淡化,却终究改变了一些东西,引起了某些专业目光的注视。他们或许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许还没有定位到她的新巢穴,但他们已经将网撒向了这片区域,耐心地等待着可能的动静。
伊万娜轻轻抿了一口威士忌,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眼神中的寒意。
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与“暗影”的合作,就如同亲手将一枚最黑暗的种子埋入地下,它必然会在滋养自身的同时,也污染周围的土壤,引来那些以清除“污染”为己任的园丁。
但是,他们真的明白自己在对付什么吗?
伊万娜的目光从那个可能的调查员身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这座沉睡中的古老城市。布达佩斯,维也纳,布拉格,柏林……这些见证了帝国兴衰、承载了无数阴谋与秘密的旧大陆心脏,如今,是否感受到了一个新的、来自遥远东方的阴影,正如同菌丝般,悄无声息地在它们的地基下蔓延?
陈默的意志,奥尔洛夫的疯狂,克伦斯基的冷酷,素察的无形,还有她伊万娜自己的野心与手腕……所有这些汇聚成的黑暗洪流,岂是几个调查员、几份档案就能阻挡的?
一时的蛰伏,不过是猛兽在扑击前的蓄力,是毒蛇在攻击前的盘缩。阴影一旦播下,就绝不会因暂时的潜伏而消散,只会更深地扎根,更广地蔓延,等待着破土而出、笼罩一切的那一刻。
她拉紧了窗帘,将外面那个可能充满窥探的世界彻底隔绝。房间内重归黑暗与寂静。
她知道,自己需要耐心。耐心地等待这阵风头过去,耐心地梳理和巩固手中的力量,耐心地……向陈默证明,她伊万娜·彼得洛娃,不仅是顺境中的开拓者,更是逆境中值得依赖的守成者。
旧大陆的阴影,只是暂时隐入了更深的黑暗。
***
几乎在同一片星空下,遥远非洲大陆的夜色,却被一道骤然撕裂黑暗的炽烈光芒所打破。
萨赫勒地区,“暗影”“铁砧”基地外围,一片专门划出的、远离任何居民点的荒芜戈壁。
这里没有布达佩斯的古老与优雅,只有粗粝的风沙,灼人的热浪(即使是在夜晚,地面依旧散发着白天的余温),以及一种原始而暴力的美学。
一门钢铁巨兽,正静静地匍匐在沙丘之间。它并非全新的装备,那布满斑驳锈迹和磨损痕迹的炮管,以及车体上模糊不清的苏联军徽,都昭示着它来自某个已被遗忘的东欧仓库角落。这是一门d-30型122毫米榴弹炮,曾经是华约军队的标准支援火力。
但现在,它有些不同了。
在非洲特有的明亮星空和几盏大功率照明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炮架和关键承力部件经过了明显的加固,一些非核心的部件被替换成了深色的、看起来更轻便的复合材料——这是根据奥尔洛夫提供的图纸和材料,由基地技术小组在“电工”托马斯·雅各布的指导下,利用简单工具完成的改装。旁边还停放着一辆经过同样改装、用于牵引的乌拉尔卡车。
克伦斯基抱着双臂,站在远离火炮的一个沙丘制高点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帕维尔·诺瓦克和几名“野狼”的炮兵组成员(他们中有人曾在前华约军队中操作过类似装备)正围绕着火炮进行最后的检查。
“装定诸元完毕!”
“药包装填!”
“炮弹装填!”
粗犷的口令在夜风中传递。
一名炮手猛地拉动了火绳。
“轰!!!!!!”
一道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从炮口喷薄而出,瞬间照亮了方圆数百米的戈壁,如同短暂的人造太阳!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仿佛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和胸腔上,甚至连脚下的沙地都为之震颤!
炮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漆黑的夜空,飞向数十公里外预设的靶区。
短暂的等待后,远处的地平线上,腾起一团较小的火光和沉闷的爆炸声。
观测员很快通过无线电传来报告:“命中靶区边缘!落点偏差在可接受范围内!炮身稳定,改装部件无异常!”
帕维尔抹了一把被炮口风暴掀了满脸的沙土,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他娘的!这俄国疯子的玩意儿,还真能让这老家伙焕发第二春!”
克伦斯基放下望远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闪过一丝认可。这门经过奥尔洛夫指导改装、通过东欧渠道获得、并由非洲基地人员亲手翻新调试的d-30榴弹炮,其意义远不止于增加了一件重火力。
它象征着“暗影”已经初步具备了整合东欧资源(废旧装备)、技术(奥尔洛夫改进)和非洲战场需求的能力。这门火炮,是连接东欧桥头堡与非洲前线的一根具象化的、充满力量的纽带。
它的怒吼,不仅是在测试武器性能,更像是一种宣告——即使在东欧被迫蛰伏的时刻,“暗影”的力量仍在增长,仍在以另一种方式,在这片远离文明世界的荒芜之地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咆哮。
伊万娜在布达佩斯的窗前感受到的,是无形阴影的潜伏与压力。
而非洲戈壁上的这声炮响,则是黑暗力量在积蓄之后,一次毫不掩饰的武力展示。
旧大陆的新阴影已然深种,而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暗影的獠牙,正磨得更加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