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她细弱的声音在墨宁轩耳边响起。
墨宁轩一直站在妻女身侧，此刻闻声，立刻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宽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女儿的小脸。
“楠姐儿，怎么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下面……还有人活着。”
墨清楠的声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大概……十几个，埋得不深。”
墨宁轩的心猛地一沉。他垂眸看着女儿，只见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那点湿意，指尖的冰凉让他眉头蹙得更紧。
“爹爹知道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
“剩下的事，交给爹爹。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嗯？”
墨清楠能感觉到父亲话语中的力量，那是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轻轻“嗯”了一声，紧绷的小身子终于放松下来，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睡去之前，她分出最后一缕精神力，像柔软的丝线般，悄无声息地探入了远处泥沼中的土地深处。
那里，有无数被掩埋的草根、种子，它们在浩劫中幸存，蕴含着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能量。
精神丝线触碰到它们的一瞬间，一股股温和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流，顺着无形的通道，缓缓回流到墨清楠干涸的精神识海中。
就像久旱的河床迎来了第一场春雨，虽然细微，却带来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
与墨家这边的沉静不同，山坡的另一头，几道狼狈的身影正从泥地里挣扎着爬起来，发出一阵阵令人厌烦的抱怨声。
正是郑家三人。
郑郭氏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上满身的污泥，伸手就去拍打儿子郑成明身上的泥点子，嘴里骂骂咧咧。
“我呸！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老了还遭这种罪！”
她浑浊的三角眼扫过不远处那些哭天抢地的幸存者，脸上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浮现出一丝扭曲的庆幸和得意。
“娘，你小点声。”
郑成明皱着眉，拍开母亲的手。
他虽然也庆幸自己活了下来，但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心里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恐惧。
“小声什么！”
郑郭氏的嗓门反而更大了。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咱们被牛拉着走在最后面，现在指不定也被埋在那泥里了！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老天爷开了眼，那些之前看我们笑色的，都遭报应了！”
郑秀儿也在一旁，一边嫌恶地试图擦掉裙摆上的污渍，一边附和道。
“就是！哥，娘说得对。况且现在这边又没有其他人，你怕什么，这会那些人指不定正哭爹喊娘呢！”
说到这里，郑秀儿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
”娘，你说周心茹那贱人和她那赔钱货女儿这会会不会也被埋了？“
”秀儿，你……“
郑成明想要说点什么，却被郑郭氏打断。
”怎么，你妹妹说的不对？难道你还想着周心茹那贱人。“
”娘，怎么可能，只是玉珍到底是郑家骨血……“
”呸，一个赔钱货而已，我郑家可不稀罕。“
郑成明听到娘和妹妹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周心茹死了也就死了，可郑玉珍毕竟是他的骨血，刚出生的时候，自己也是疼过的。
只是知道自己不能从老丈人哪里捞到好处后，就开始厌恶起来，觉得郑玉珍不是儿子，才不得老丈人喜爱，故而牵连到自己。
不过，事已至此，死了也就死了吧，正如母亲所说，一个赔钱货而已，以后自然会有女人给自己生儿子。
他目光阴沉地扫过这片劫后余生的惨状，心里盘算的是接下来该如何自保。
至于那些被埋在下面的人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
另一边，墨宁轩安抚好女儿，将她交给妻子，自己则站起身，缓步走向了王正伍。
王正伍正由赵龙搀扶着，看着李贵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牵动了肩上的伤势，疼得他直抽冷气。
“王校尉。”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正伍回头，看到是墨宁轩，眼中的怒火稍稍收敛，化为一丝无奈和颓然。“墨先生……”
墨宁轩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望向远处那依然有碎石滚落的山体，声音平稳：“王校尉，你看那边。”
王正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被暴雨冲刷过的山坡上，泥土松软，几处陡峭的岩壁上还悬着一些摇摇欲坠的石块，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塌。
“眼下山体未稳，余势未消。”
墨宁轩缓缓道。
“此刻若贸然组织人手下去施救，万一再有滑坡，非但救不了人，恐怕还会搭上更多性命。”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王正伍心头那股焦灼的怒火，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他只想着救人，却忽略了二次灾害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仅凭一腔热血冲下去，确实是莽撞了。
王正伍看着墨宁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愧疚。他一个武将，在这种时候，竟还没有一个文官想得周全。
“墨先生所言极是，是在下……鲁莽了。”
他叹了口气，随即眉头又紧紧锁起。
“可李贵那厮……你也看到了，他根本就是个缩头乌龟！指望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所以，不能指望他。”
墨宁轩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凑近王正伍，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王校尉，我问你，这流放路上，朝廷可有定例，准许差役折损多少犯人？”
王正伍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
“流放路途遥远，遇上天灾人祸，或是犯人自身体弱病故，都在所难免。朝廷虽未明文规定，但按惯例，折损一两成，上报之后，多半不会追究。”
“那一两成，是常态。”
墨宁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可眼下这光景，要是放任不管，埋在下面的几十号人尽数死了……或者后续路上再出点变故什么的，这折损，怕就不止两成了吧？”
王正伍的呼吸一滞，他瞬间明白了墨宁轩的意思。
墨宁轩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大人是主官，出了这么大的事，死的人太多，他这份差事，怕是不好交。毕竟，上面要的是能去北境服役的活口，而不是一堆需要就地掩埋的尸体。你说，这要是捅到刑部，李大人的乌纱帽，还戴得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