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至一片风蚀严重的岩柱群中，嶙峋的怪石勉强构成了一道隔绝视线的屏障，也将那无孔不入的梵音削弱了几分，虽未完全隔绝，却总算让人得以喘息，能够正常思考。
张自在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布满孔洞的黑色岩柱，缓缓调息，压制着体内因对抗梵音而翻涌的气血，以及混沌种子那愈发不耐的躁动。他摊开手掌，凝视着那看似平静的掌心，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足以湮灭万物的冰冷力量，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硬闯不行，隐匿潜入，也绝无可能。”张自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消耗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们五人，气息迥异，在这被梵音‘净化’的区域，如同黑夜中的明灯。”
孙悟空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岩柱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碎石簌簌落下。“那你说怎么办？打又不能打，藏又藏不住，难道掉头回去？”
“回去？”张自在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已无退路。唯一的生路，就在前方，在那小雷音寺之中。”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继续道：“既然无法隐藏，那我们就……换一张皮。一张能让这梵音，让那寺中邪佛，视为‘同类’的皮。”
“画皮？”八戒的小眼睛眨了眨，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像……就像那些话本里的妖精，披上人皮？”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自在点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破旧的僧袍，“我本就是僧人模样，这是最好的基础。但我需要将体内力量的气息，彻底扭转。”他看向自己虚握的右手，“混沌种子能吞噬万物，自然也能模拟……至少是模拟其外在的气息。我需要它，模拟出最精纯、最不容置疑的‘佛力’。”
此言一出，连孙悟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让一个散发着寂灭与混沌气息的怪物，去模拟它最敌视的、充满“秩序”与“伪善”的佛力？这想法本身就充满了极致的荒谬与危险。
“和尚，你疯了？”孙悟空金瞳眯起，“你那‘脏东西’肯干？别到时候没模拟成，先把你自己给反噬了！”
“它会的。”张自在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因为它‘想吃’。小雷音寺里汇聚的信仰之力，对它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为了靠近，为了最终能吞噬，暂时的伪装，它会同意。”他像是在分析一个贪婪而危险的合作伙伴，而非自己体内的的一部分。
“至于你，悟空，”张自在看向妖猿，“你需要做到的，是最难的一步——收敛。将你这一身惊天动地的妖气，收敛到极致，收敛到近乎无。然后，扮演好我的‘护法金刚’。”
“金刚？！”孙悟空像是被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獠牙外露，怒极反笑，“让俺老孙给你这和尚当金刚？！你怎么不让俺老孙去给那如来老儿磕头？！”
“是护法，还是随从，你自己选。”张自在不为所动，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或者，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等着被梵音磨掉所有脾气，或者被闻讯赶来的伪佛大军围剿。我们要去的是龙潭虎穴，不是去踏青游玩。你若连这点屈辱都忍不了，我们不如现在就分道扬镳。”
空气瞬间凝固。孙悟空胸膛剧烈起伏，暗金色的毛发因怒气而微微颤动，那双燃烧的金瞳死死瞪着张自在，恐怖的威压让周围的岩壁都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八戒吓得缩了缩脖子，阿月脸色苍白地后退半步，唯有沙僧依旧沉默，仿佛一座隔绝了情绪的山岳。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过后，孙悟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度压抑、仿佛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张自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这几乎是从他骄傲无比的灵魂中撕裂出来的妥协。
张自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最难关卡暂时渡过。他看向八戒：“八戒，你需收敛贪念，扮演一个憨厚、木讷的行者。少说话，多观察。尤其要管住你的嘴，寺中若有斋饭灵食，需万分谨慎。”
八戒摸了摸肚子，愁眉苦脸，但还是点了点头：“晓得了晓得了，俺老猪尽量……唉，这比打架还难受。”
“沙僧，”张自在看向那沉默的巨人，“你的气息最为独特，罪业缠身，难以伪装。你无需与我们一同潜入。你在外围策应，利用你的罪业视觉，观察寺庙的能量流转，找出其结界薄弱之处，以及……退路。若事有不谐，我们需要你接应。”
沙僧空洞的目光与张自在对视片刻，缓缓颔首：“可。”
最后，张自在看向阿月：“阿月，你对伪佛的仪轨、戒律、言行举止最为了解。你将是我们的‘向导’。负责指点我们如何行走，如何礼拜，如何应答，避免在细节上露出马脚。同时，你手中的琉璃盏，需尽力收敛光华，只维持最基本的宁神效果即可。”
阿月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捧着琉璃盏碎片：“我明白，法师。我会竭尽全力。”
计划初定，接下来便是最凶险的实践。
张自在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石窟，盘膝坐下。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强行压制混沌种子，而是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沉入那片灰败死寂的意识之海。
“我知道你想要那里的‘食物’。”张自在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对着那片混沌传递信息，“但这样直接冲过去，我们都会死。想要得到，必须先伪装。模拟出佛力的气息，这是我们唯一的入场券。”
意识海中，混沌的波涛微微滞涩，随即传来一股混乱而暴戾的拒绝意念，夹杂着对“伪装”本身的不屑与愤怒。
张自在不为所动，继续以意念沟通：“这不是屈服，这是狩猎的策略。想想看，当你潜入其中，接触到那最核心、最精纯的信仰之源……那时，再撕破这层伪装，尽情吞噬，岂不比现在徒劳地在外围对抗这烦人的噪音，要痛快得多？”
他如同一个魔鬼，在诱惑着另一个魔鬼。他将小雷音寺内那浩瀚的信仰之力，如同最鲜美的饵料，呈现在混沌种子的“感知”中。
沉寂。长时间的沉寂。
就在张自在以为沟通失败，准备强行引导时，那混沌种子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剧烈、充满矛盾情绪的波动——有对佛力本质的极致厌恶，有对伪装行为的暴躁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放大到极致的、几乎要淹没理智的贪婪！
嗡——！
一股灰败的气流自张自在掌心不受控制地涌出，在他周身盘旋，所过之处，连岩壁都悄然失去色彩，仿佛随时会湮灭。孙悟空等人立刻警惕地后退，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寂灭之意。
但下一刻，那灰败的气流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强行揉捏。它挣扎着，抗拒着，最终，在张自在额头渗出冷汗、脸色愈发苍白之际，那灰败的色彩开始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意味的金色光晕。
这光晕笼罩住张自在，让他看起来宝相庄严，宛如得道高僧。然而，若有人能看透表象，直抵核心，便会发现，那金光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混沌与死寂，这层佛光，薄如蝉翼，却危险至极。
“成……成功了？”阿月难以置信地小声说道。
张自在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深处，那抹灰败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高僧”身份的平和。但他开口时，声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只是……表象。维持它，需要持续消耗心神，压制种子的反噬。”
他站起身，那身破旧僧袍在这柔和金光的映衬下，竟也显得古朴起来。他看向孙悟空：“该你了。”
孙悟空脸色难看至极，但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那双燃烧的金瞳。他周身那澎湃如海、暴戾冲天的妖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坍缩、收敛。这个过程显然极为痛苦，他全身肌肉紧绷，暗金色的毛发下青筋虬起，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最终，当他把眼睛再次睁开时，那骇人的金芒已然隐去，只剩下一双略显暗沉的、属于普通猿猴的眼眸。他周身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妖气，就像一个……力量稍大些的普通精怪。只有那顶紧紧箍在头上的金环，依旧散发着不凡的气息，但也被他强行以某种秘法掩盖了大部分波动。
“哼！”孙悟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表达着极度不满，但还是走到了张自在身后，抱着胳膊，垂下眼皮，努力扮演起一个“沉默寡言”的护法角色。
八戒也赶紧有样学样，努力板起脸，收起那副贼兮兮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憨厚”一些，只是那不时瞟向远方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对“灵食”的惦记。
阿月最后检查了一下众人的仪容，低声道：“从现在起，我们便是来自东土……不，来自远方破碎佛国‘金光寺’的遗脉，听闻小雷音寺佛法昌盛，特来朝圣求学。法师您是‘净尘’师父，孙大王是护法‘悟空’，八戒师兄是行者‘悟能’，我仍是‘阿月’。”
张自在点了点头，感受着体内那层脆弱的佛光与蠢蠢欲动的混沌种子，又看了看身后这群“各怀鬼胎”的同伴。
画皮已成。
是人是鬼，便要踏入那龙潭虎穴，方能知晓。
他最后看了一眼外围如同融入阴影的沙僧，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走吧。”张自在轻声说道，迈步走出了石林，再次踏上了那片被梵音笼罩的暗红色荒原。
这一次，他们不再逆流而上，而是如同两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主动汇入了那麻木而虔诚的、走向“小雷音寺”的人流之中。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