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初春,协和医院心脏中心的一间小型会议室里。
苏想、陈知行、周炽,以及协和的詹主任、梅奥的威尔逊博士围坐在桌旁,屏幕上流动着苏念最新的生理参数和模型预测曲线。
“风险概率17.3%,”威尔逊博士用指尖点了点屏幕,“不高,但结合她昨夜轻微的St段压低,我们不能忽视。”
“苏,陈,这个风险预警的敏感性参数,是否过于依赖心率变异性这一单项指标?”
陈知行调整了一下金丝眼镜,冷静回应:“博士,您说得对。”
“当前模型版本对hRV的权重的确偏高。”
“我们正在尝试融入更多维度的数据,比如血液中的电解质波动趋势、甚至是通过护士日常记录的情绪状态评分,进行多因子耦合分析。”
他操作着那台珍贵的Ibm pc,调出复杂的算法流程图。
苏想紧接着补充,她的声音比几个月前沉稳了许多:“我们发现,我姐对某些药物的代谢速率存在个体差异,这可能影响了模型的精准度。”
“我们需要更频繁的血药浓度监测数据来校准。”
她看向詹主任,眼神恳切而专业。
詹主任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个当初看起来还有些怯懦的女学生,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韧性。
“数据我们可以提供,但临床决策,最终还是要靠我们医生的一双手和几十年经验。”
“模型是很好的助手,但不能代替大脑。”
会议在严谨而略带争执的氛围中持续。
周炽虽然对深奥的医学讨论插不上太多话,但天才不愧是天才,他盯着数据不过看了十分钟,提出了一个关键建议:
“能不能把每次用药后,心脏电活动的细微变化做一个时间序列的相位图?
也许能更直观地看到药物引起的扰动模式?”
这个想法让威尔逊博士眼前一亮,立刻拉着周炽到一旁的白板上写画起来。
就在讨论最激烈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李泽川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铝饭盒。
“我说各位专家,废寝忘食也得有个限度吧?食堂快没饭了,小爷我好不容易抢了点肉菜。”
他语气懒散,但目光扫过苏想时,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抹难以化开的疲惫。
短暂的休息时间,几人就在会议室里解决了午饭。
李泽川带来的红烧肉让气氛轻松了些。
他看似随意地坐到苏想旁边,低声说:
“刚在楼下碰到个记者模样的人,打听世界赛冠军团队的事儿,尤其是你。”
“我让保卫科的人给拦回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留点神,树大招风。”
苏想心里一紧,点了点头。
她知道,李泽川的消息向来灵通,这绝不是无的放矢。
下午,团队根据讨论结果,开始对模型进行参数调整和算法优化。
陈知行负责核心逻辑,周炽协助数据可视化,苏想则一遍遍核对临床数据与模型输出的匹配度。
李泽川没走,靠在窗边摆弄他的随身听,偶尔抬头看看忙碌的三人,或是望向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夜幕降临,新一轮的模型模拟结果出来,预测的风险曲线变得更加平滑,与苏念实际的临床指征吻合度显着提高。
詹主任看着报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好!这个版本实用性强多了。就按这个方案,密切观察。”
会议结束,苏想刚松了口气,护士站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个护士接听后,朝着苏想喊道:“苏想同学,电话!找你的,说是你老家来的,很急!”
老家?母亲才刚回去一天!
苏想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王淑芬带着哭腔又充满怨愤的声音,背景嘈杂,像是在公社邮电所:“想想!你个死丫头!你爸……你爸他出事了!”
苏想的手指瞬间冰凉:“妈,爸怎么了?你慢点说!”
“你爸为了多挣那几个加班费,从厂房的架子上摔下来了!腿摔断了!医生说可能要好多钱!你这没良心的,在北京享福,知不知道家里天都塌了!”
母亲的哭诉像连珠炮,紧接着就是那套熟悉的话术:“要不是为了供你念书,你爸用得着这么拼命?要不是你姐那个病拖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摊上你们这两个讨债的!”
苏想的眉头紧紧皱起,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断了母亲的抱怨:“妈,爸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具体怎么说?”
“医生说骨头断了,要打钢板!手术加上后期,起码先准备一千块!一千块啊!我上哪去弄?”
母亲的话语开始变味,从哭诉转向了习惯性的情感勒索和施加压力,“你赶紧给我想办法!你在北京认识那么多大人物,随便张张嘴不就有了?”
“我告诉你苏想,你要是拿不出钱,你爸这个腿就瘸了,我们这个家,就要因为你不争气彻底完了!”
母亲的声音尖锐刺耳。
苏想握着听筒的手关节发白。
一千块,在1986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简直是天文数字。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妈,第一,爸出事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我的错,你不该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第二,我在北京是上学,不是印钞票。”
“爸的伤要紧,钱我会努力想办法。对了,爸厂里有没有工伤补助?”
母亲被她突如其来的冷静噎了一下,“厂里?厂里效益不好,能报销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怎么办?”
母亲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你这是什么态度?翅膀硬了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你们十三中的王德贵校长前几天也来找过我!
说最近有好些人跑到学校打听你当年高考的事!他让我警告你,在北京安分点!
别惹出什么乱子,要是那件事漏了出去……”
后面的话苏想都听不清了,王德贵!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刺,扎进苏想的心脏。
她瞬间明白了,母亲的这通电话,要钱是真,但传达王德贵的警告,才是核心目的。
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但仅仅一瞬,就被一股更强的韧性压了下去。
她想起姐姐苍白却坚定的脸,想起队友们的支持,想起自己一步步走过的路。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平县女孩了。
苏想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妈,你告诉王校长,最不想那件事暴露的人,是我,但同样也是他。我要是出了事,他那个校长也别想安稳当下去。”
“让他最好祈祷我爸平安无事,我家要是乱了,对他没任何好处。钱,我会尽快想办法。”
说完,她不等母亲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心里全是冷汗,但胸膛里却有一股火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