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哲的出现,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这个林卫东最为脆弱和焦虑的时刻,精准地游弋而至。他脸上那抹程式化的笑容,在金丝眼镜后显得格外刺眼。
“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您说呢,林总?”梁哲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林卫东握着那个装着二十二万现金、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皮箱,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二十三万的竞标价,六万九的首付,后续天文数字般的建设资金……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梁哲的背后,是唾手可得的一百万,是能立刻解决所有燃眉之急的巨额资金。
接受吗?用百分之四十的股权,换取喘息之机,换取城东新区的宏伟蓝图得以实现?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那张匿名的警告信,信纸上冰冷的打印字——“小心华创。梁哲与福满香郑,关系匪浅。”——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如果这是一个局,如果华创资本与福满香本就沆瀣一气,那么接受投资,无异于引狼入室,将“万家香”的命脉交到敌人手中。前世的惨痛教训让他深知,失去控制权,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电光火石间,林卫东做出了决定。
他抬起头,脸上的疲惫和焦虑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空旷的国土局门口回荡,“不过,‘万家香’还是想靠自己的脚走路。这块地,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开发。”
梁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显然没料到,在如此山穷水尽的境地,林卫东竟然再次拒绝了他。
“林总,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梁哲的语气冷了几分,“一周的首付款,你们拿得出来吗?就算勉强凑出来,后面的建设呢?没有资金,这块地就是一块废铁,甚至会成为拖垮你们的累赘!”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林卫东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不劳梁先生费心。”
梁哲盯着林卫东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冥顽不灵。希望林总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说完,他转身钻进路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绝尘而去。
“东哥……”赵大海看着远去的车影,又看看林卫东,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知道东哥的决定肯定有道理,但眼前的难关,实在是……
“走吧,大海。”林卫东拎起皮箱,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天无绝人之路。”
回到江城,压抑的气氛笼罩着食品厂。首付款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林卫东召开了核心层会议,没有隐瞒,将严峻的形势和盘托出。
“首付,我们必须按时交!否则前期投入的保证金和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林卫东环视众人,“现在,我们分头行动,想尽一切办法,合法合规地筹措资金!”
他进行了最后的动员和分工:
“秀兰,你负责厂里的正常生产和资金回流,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确保基本运营不能乱。”
“大海,你跟我,继续去找那些之前合作过的、信得过的供应商和经销商,看能不能争取到更长的账期,或者少量的短期拆借,哪怕利息高一点也行!”
“孙工,”林卫东看向孙维民,语气带着最后一丝期望,“您在省里认识的人多,看看有没有哪家国营厂或者单位,可能需要我们这种特定配方的定制产品,我们可以接一些利润薄但回款快的订单,哪怕不赚钱,先把现金流盘活!”
绝望中的挣扎开始了。林卫东和赵大海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有些合作商看在往日情分和“万家香”信誉的份上,同意延长了半个月或一个月的付款周期,挤出了几万块的现金流空间;有些则爱莫能助,或者提出了苛刻的借款条件。
孙维民也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打了无数个电话。几天后,他带回了一个不算太好,但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省城的第一副食品公司,他们旗下有个食堂和劳保用品供应部,需要一批定制包装的辣酱和泡菜,量不小,要求一周内交货,但价格压得很低,几乎没什么利润。”孙维民看着林卫东,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不过,他们可以预付百分之五十的货款。”
预付百分之五十!这意味着一笔立刻就能到账的现金!
“接!必须接!”林卫东毫不犹豫,“不赚钱也要接!孙工,麻烦您立刻跟对方敲定合同细节,我们马上调整生产线,优先保证这批订单!”
这是一线生机!全厂上下如同打了强心剂,立刻行动起来,生产线日夜不休,全力生产这批“救命”的订单。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林卫东终于凑齐了六万九千元的首付款。这里面,有挤压供应商账期腾出的钱,有那批定制订单的预付款,有李秀兰默默变卖最后一件首饰的钱,甚至还有几个老师傅偷偷塞给林卫东的“借款”……
钱凑齐了,但林卫东的心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带着钱,和赵大海再次前往市国土资源局,办理正式的土地出让手续。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工作人员清点款项,开具收据,准备签订合同。
然而,就在林卫东拿起笔,准备在土地出让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一个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进办公室,在负责此事的王科长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和为难。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看向林卫东,语气带着歉意:“林厂长,不好意思,这个合同……恐怕暂时签不了了。”
“为什么?”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我们刚刚接到上面……呃,相关部门的电话,”王科长斟酌着用词,“说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万家香’食品厂在之前的经营中存在……嗯,涉嫌偷漏税款的问题,要求我们暂缓与贵公司签订土地出让合同,待问题查清后再做决定。”
偷漏税?!举报?!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林卫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赵大海更是直接炸了,猛地一拍桌子:“放屁!谁他妈举报的?我们厂的账目清清楚楚,依法纳税,哪个王八蛋造谣?!”
王科长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赵同志,别激动,别激动!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既然有举报,还是实名举报,我们就必须暂停流程,进行调查核实。这是程序。”
程序!又是程序!林卫东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不用猜都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捣鬼!福满香!郑胖子!或者,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胡主任!他们眼看土地竞标失败,便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要在最后关头釜底抽薪!
这一招,太毒了!调查需要时间,而土地出让金的支付期限是固定的!如果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签约和支付,不仅土地得而复失,连已经支付的首付款都可能因为“我方原因”而无法全额退还!
“王科长,举报信的内容完全是诬告!我们愿意配合任何调查!”林卫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土地出让金的支付是有期限的,如果因为不实举报导致我们违约,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王科长一脸为难:“林厂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规定就是这样。我只能建议你,尽快向税务部门自证清白,拿到他们的证明文件。只要证明没问题,我们这边立刻就可以签约。”
自证清白?谈何容易!税务调查岂是几天就能出结果的?
希望再次破灭,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林卫东和赵大海失魂落魄地走出国土局,天空阴沉,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
“东哥……难道就这么算了?”赵大海声音沙哑,带着不甘和绝望。
林卫东没有回答,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不能放弃!绝对不能!一定有办法!找苏青鸾曝光?时间来不及!找孙工动用更上层的关系?希望渺茫!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绝望深渊时,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们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熟悉而又令人意外的面孔——省城市信用合作社的刘主任!
“林厂长?果然是你。”刘主任看着林卫东灰败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手续办得不顺利?”
林卫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许多,将被人实名举报、暂缓签约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刘主任听完,眉头紧锁,沉吟片刻,说道:“偷漏税?这帽子可不小。不过,我记得你们厂的贷款申请,风控部是严格审核过财务状况和纳税记录的,并没有发现问题。”
他顿了顿,对林卫东说:“这样,你跟我上车。我正好要去市里开个会,跟分管工业的副市长汇报工作。你把情况再跟我详细说说,或许……我能帮你递个话。”
峰回路转!林卫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刻和赵大海交代了几句,然后坐上了刘主任的车。
在车上,林卫东将“万家香”从竞标到被举报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汇报给了刘主任,重点强调了对手的不正当竞争手段,以及这块地对“万家香”未来发展和地方民营经济的意义。
刘主任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到达市政府后,他让林卫东在车里等候,自己拿着文件走进了大楼。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林卫东坐在车里,感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刘主任终于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表情。
“事情解决了。”刘主任坐进车里,对林卫东说道,“我已经向副市长汇报了情况,并提交了你们信用社的贷审报告和风控意见作为佐证。副市长很重视,亲自给相关部门打了电话。举报信查无实据,属于恶意竞争,不予采纳。你们可以回去继续办理土地手续了。”
解决了?就这么……解决了?
林卫东怔怔地看着刘主任,巨大的惊喜冲击着他,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拿着刘主任的“尚方宝剑”,林卫东和赵大海再次返回国土局。这一次,再无人阻拦,土地出让合同顺利签订。
看着合同上鲜红的公章和“林卫东”三个字,他百感交集,仿佛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恶战。
土地终于稳稳地握在了手中。首付已清,合同已签,信用社的贷款也即将到位。似乎,所有的障碍都已扫清,“万家香”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高速发展的阶段。
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和疲惫,林卫东回到了厂里。工人们得知消息,欢声雷动。
然而,就在这片喜庆的气氛中,会计张芸却拿着一份刚收到的传真,脸色苍白地找到了林卫东。
“老板……您看看这个。”张芸的声音有些发抖,将传真纸递给他。
林卫东接过传真,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色尽褪。
传真纸上,是一个简洁而冷酷的正式通知。发自南方某市中级人民法院。
通知的内容是:已正式受理“万家香”辣酱外观设计专利侵权诉讼案。原告方是——“福满香食品有限公司”。
他们指控“万家香”辣酱的包装袋,侵犯了其拥有的某项外观设计专利,要求“万家香”立即停止生产销售侵权产品,赔偿经济损失五十万元,并登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