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河水在身后呜咽，冰冷的鹅卵石硌着身体。林卫东半跪在河滩上，一手紧握着从周永泉腰间取下的手枪，枪口微微下沉，但手指仍扣在扳机上，充满警惕；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住身后昏迷不醒、肩头还在渗血的周永泉。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河对岸那几名突然出现的土着身上。对方大约五六人，皮肤黝黑，身材精悍，脸上和裸露的胸膛上有着繁复的青色刺青，为首的中年男子眼神尤其锐利，如同盘旋在雨林上空的鹰隼。他们手中的砍刀和弓箭虽然简陋，但在这种原始环境中，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威胁。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水流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语言不通，身份不明，善意或恶意，仅在对方一念之间。
林卫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疲惫、伤痛和高度紧张让他的太阳穴突突作痛。他尝试用尽可能平和的表情，以及简单的英语单词夹杂着手势沟通：“我们……没有恶意……朋友（Friend）？我朋友……受伤了……需要帮助（help）？”
他指了指昏迷的周永泉，又指了指自己空着的手，表示无害。
对岸的土着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语速很快，音调奇特，林卫东一个字也听不懂。为首的那个刺青首领（暂且称他为“乍蓬”），目光在林卫东紧张但努力克制的脸上停留片刻，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周永泉的伤势，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周永泉肩胛骨下方的枪伤上，眉头微微皱起。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同伴放下武器，然后独自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你们……不是‘白粉末’（white powder）的人？”
“白粉末？”林卫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很可能指的是在这一带肆虐的毒品武装。他立刻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不是！我们是被他们追杀！”
他指了指上游方向，又做了个开枪的手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乍蓬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雨林生存法则残酷，轻信往往意味着死亡。片刻后，他似乎做出了决定，挥了挥手，对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立刻有两个年轻的土着敏捷地跳入河中，淌水过来。
林卫东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枪。
“放松（Easy）。”乍蓬说道，指了指周永泉，“他，要死了。我们，可以救。”
这句话让林卫东动摇了。周永泉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失血过多，再不救治恐怕真的凶多吉少。眼下，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赌一把？赌这些土着至少暂时没有恶意？
他缓缓放下了手枪，举起双手，表示顺从和信任。
两个年轻土着过来，检查了一下周永泉的伤势，然后熟练地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服，用随身携带的某种草药嚼碎后敷在伤口上暂时止血，又用坚韧的树皮纤维做了简单的包扎。接着，他们做了一个简易担架，将周永泉抬了上去。
“跟我们来。”乍蓬对林卫东说道，然后转身带头走向密林。
林卫东收起枪，深吸一口气，跟上了这支神秘的土着队伍。他不知道前方是陷阱还是生机，但周永泉需要救治，而他们也无路可退。
队伍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穿行，土着们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即使在毫无路径的地方也能快速前进。林卫东艰难地跟在后面，身上的擦伤和疲惫让他每一步都倍感艰辛。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型村落出现在眼前。
村落依山傍水，搭建着几十座高脚竹楼，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嬉戏，女人们在竹楼下编织或准备食物，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与外面世界的血腥追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乍蓬的到来让村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林卫东这个陌生的外来者，以及担架上昏迷的周永泉。他们眼中有关切，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淳朴的平静。
乍蓬用土语大声说了几句，村民们便各自散开，继续忙碌，只有几个长者围了过来。乍蓬指着周永泉，对一位看起来最年长、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般的老者（像是村中的巫师或医师）恭敬地说了些什么。
老巫师上前，仔细检查了周永泉的伤口，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眉头紧锁。他对着乍蓬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土语，语气凝重。
“怎么了？”林卫东紧张地问。
乍蓬翻译道：“巴穆爷爷说，子弹打得很深，可能伤了骨头和里面的东西（内脏？）。他可以用草药止血、防止‘坏热’（发炎），但子弹必须取出来，不然，人还是会死。我们这里……没有会做这种手术的人，也没有合适的工具。”
林卫东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千辛万苦逃到这里，还是救不了周永泉？
“最近的……有医生的地方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出去，沿着河往下游再走一天，有一个小镇，那里有诊所。”乍蓬说道，但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但是，那里也是‘白粉末’和政府军经常活动的地方，很危险。你们这个样子去，等于送死。”
绝境！留下，周永泉可能因无法取出子弹而死亡；出去，则可能立刻被敌人发现杀死。
就在这时，老巫师巴穆又开口了，他指着周永泉，对乍蓬说了很长一段话，似乎在提出某种建议。
乍蓬听完，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看了看林卫东，沉吟片刻，说道：“巴穆爷爷说，还有一个办法。我们部落有一种古老的‘沉睡之药’，是用几种特殊的植物根茎提炼的。可以让他陷入很深的沉睡，像冬眠的熊一样，呼吸和心跳变得非常非常慢，身体的消耗降到最低。这样，也许可以拖延一段时间，等待机会送他出去，或者……等更好的医生来。”
“沉睡之药？像麻醉一样？”林卫东疑惑，这听起来有些玄乎。
“类似，但更深沉。是我们祖先在战争和迁徙中，用来保护重伤员的方法。”乍蓬解释道，“但这有风险。药量控制很难，太少没用，太多……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而且，沉睡期间，他完全没有抵抗力，任何意外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相信这种原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方法，还是冒险冲向危机四伏的小镇？
林卫东看着周永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想起他昏迷前那句关于“掌柜”的谜语，想起他潜伏十二年的艰辛……他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用‘沉睡之药’！”林卫东咬牙做出了决定，“请巴穆爷爷尽力一试！需要我做什么？”
乍蓬点了点头，将决定告诉了老巫师。巴穆爷爷示意将周永泉抬到他的竹楼里去。
接下来的过程充满了原始而神秘的色彩。巴穆爷爷在一个陶罐里小心翼翼地混合了几种晒干的根茎和树叶，加入清水，放在小火上慢慢熬煮，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苦涩和清香的药味。
药熬好后，巴穆爷爷用竹勺小心翼翼地撬开周永泉的嘴，将墨绿色的药汁一点点灌了进去。
药效发作得很快。不到十分钟，周永泉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绵长，心跳也缓慢下来，体温开始下降，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类似深度昏迷的状态，但面色反而比之前失血时多了一丝诡异的红润。
“好了。”巴穆爷爷对乍蓬说道，“‘山灵’已经接纳了他。把他安置在安静、凉爽的祭坛山洞里，那里有祖灵庇护。”
周永泉被抬走了。林卫东看着他那如同熟睡般平静的脸，心中五味杂陈。现在，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乍蓬安排林卫东住进了一间空置的竹楼，给了他一些干净的食物和清水。林卫东狼吞虎咽地吃完，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傍晚时分，乍蓬来到了他的竹楼，手里拿着一个竹筒水烟，在他对面坐下。
“现在，说说吧。”乍蓬吸了一口烟，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卫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白粉末’追杀得这么紧？我看得出来，你们不是普通人，那个受伤的人，身上的气质……很像战士。”
林卫东沉默了。他不能暴露周永泉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完全说出“零号档案”的事情。但他需要乍蓬的帮助，至少需要暂时留在这里的安全。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至少部分真实的说辞。
他斟酌着词语，缓缓开口：“我们……是生意人，来自中国。在做生意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很厉害的对头，他们……和这里的‘白粉末’有勾结。我们被出卖了，遭到了追杀。我朋友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符合一个落难商人的身份，也解释了为什么会被武装人员追杀。
乍蓬静静地听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缓缓说道：“‘白粉末’……他们毁了我们的山林，用武器和毒品诱惑我们的年轻人，是这片土地的毒瘤。我们部落，和他们打了很久的仗，死了很多人。”
他的语气中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奈。
林卫东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那……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掌柜’的人？或者……一个特殊的符号？”他想起周永泉昏迷前的话。
“掌柜？”乍蓬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没听过。至于符号……”他想了想，用烟杆在地上画了一个类似齿轮状的复杂图案，“你指的是这种？我们在一些被‘白粉末’丢弃的物资箱上，偶尔看到过这个标记。”
林卫东的心脏猛地一跳！齿轮图案！这和父亲徽章上的、以及可能和“零号档案”有关的符号对上了！
“对！就是这个！你在哪里看到的？那些物资箱是运往哪里的？”他急切地追问。
乍蓬看着林卫东激动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回答道：“在西北方向，靠近‘恶魔之眼’峡谷的地方，有一个‘白粉末’的秘密中转站。我们的人有一次伏击了他们的运输队，在一些箱子上看到过这个符号。那里守卫很森严，我们没能靠近。”
恶魔之眼峡谷？秘密中转站？齿轮符号！
这无疑是重大线索！“掌柜”的踪迹，或者至少是K集团的一个重要节点，可能就隐藏在那里！
希望之火再次在林卫东心中燃起。但眼下，他孤身一人，周永泉昏迷不醒，如何能去探查那个龙潭虎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林卫东真诚地道谢。
乍蓬摆了摆手：“不用谢。如果你们的目标也是‘白粉末’，那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暂时的朋友。”他话中有话。
“朋友？”
“没错。”乍蓬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部落需要武器，更好的武器，来对抗‘白粉末’的蚕食。你们既然是生意人，有没有办法……弄到武器？我们可以用黄金、宝石，或者……情报来交换。”
原来如此！庇护和救治，并非完全出于善意，而是一种投资，一种对等的交易。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
林卫东迅速思考着。答应他？他哪里去弄武器？不答应？可能会失去目前的庇护，甚至引来敌意。
他决定先虚与委蛇，争取时间。“我需要联系外面的人。但我现在的通讯工具都丢了。”
乍蓬似乎早有准备，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十分陈旧但保养得很好的军用卫星电话，递给林卫东：“这个，也许能帮到你。这是我们从一具‘白粉末’军官尸体上找到的。电量不多了，但应该还能用一次。”
林卫东接过卫星电话，心中震撼。这个看似原始的部落首领，其见识和手段，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他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合作？
“我需要一点时间。”林卫东说道。
“可以。但你朋友……等不了太久。”乍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离开了竹楼。
夜深人静，林卫东独自坐在竹楼里，手里握着那个冰冷的卫星电话。这是他联系外界的唯一希望，但打给谁？纪老？他如何确认这个号码是安全的？周永泉昏迷前关于宋主任叛变的警告言犹在耳。打给国内的其他关系？谁值得信任？
还有乍蓬提出的武器交易，以及“恶魔之眼”峡谷的线索……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更加复杂迷离的网。
他必须做出决定。在周永泉醒来（如果能醒来）之前，他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纪老曾经留给他的一个极其隐秘的紧急联络方式——一个需要通过特殊规则转换的数字号码。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相对最可靠的途径了。
他按照记忆，小心翼翼地拨通了那个经过转换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的心上。
终于，电话被接通了，但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沉默的电流噪音。
林卫东压低声音，用预先约定好的暗语说道：“……老家下雨了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冰冷而陌生的电子音传来：
“雨很大。但送伞的人，迷路了。”
暗语……对上了前半句，但后半句的回应，完全不对！
林卫东的血液瞬间冰凉！
这不是纪老的人！
对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