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红星五金加工厂的院子里,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灯泡,驱散着有限的黑暗。
唯一的声响,是铅笔在图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
张师傅和侯建设,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行家,此刻却像两个学徒,一左一右,死死盯着林旬的笔尖。
他们看的不是画。
是神迹。
林旬的手,稳得不像人类的手。
他没有草稿,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修正。
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
一条条精准的线条从笔尖流淌而出,在空白的图纸上,凭空构建出一个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机械世界。
“他……不用打底稿的吗?”侯建设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眼前的景象。
张师傅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
他看见林旬手腕翻转,丁字尺与三角板无缝衔接,飞快地切出一系列剖面图。
螺杆内部那变幻莫测的螺槽深度,那细如牛毛的排气孔道,被一层层剥开,赤裸裸地展现在图纸上。
侯建设的呼吸停了。
他看见了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每一个数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公差符号。
“?50h6……”
“表面粗糙度Ra0.8……”
“氮化处理,深度0.5-0.7mm,表面硬度hV950……”
这不是图纸。
这是魔鬼在制定规则。
张师傅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跟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林旬这张图,别说三机厂,就是市设计院的工程师来了,也得跪下看。
这根本不是设计!
这是复刻!
就像脑子里装着一台已经造好的机器,他只是在把它誊抄下来!
一个小时后。
林旬画下最后一个句点,直起身。
A0大小的图纸,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块空白。
他轻轻吹掉图纸上的铅笔末,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份家庭作业。
“侯师傅,张师傅,来看看。”
两人如梦初醒,几乎是扑了上去。
图纸上,那根挤压螺杆静静地躺着,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冰冷的工业美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小……小旬……”张师傅的声音无比干涩,“这……真是你想出来的?”
“算是吧。”林旬含糊道。
侯建设没问这个,他伸出那只满是油污和伤疤的手,指着图纸右下角的材料栏,声音都在发颤。
“38crmoAlA……渗氮钢。”
“小林,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在滨海市,比黄金还难找?”
“我知道。”林旬点头,“所以,得想办法。”
侯建设苦笑起来:“想办法?这是军工材料,国家调配的!别说我们,就是一建那种国营大户,想搞一根都得托天大的关系!”
张师傅也犯了难:“是啊小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这钢材,你这图纸就是废纸一张。”
赵富贵在旁边听了半天,急得直跺脚:“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跟李建国的赌约可就剩三个月了!”
院子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现实的冰水浇得透心凉。
林旬却毫无焦急之色。
他将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放进帆布包里。
“正规渠道,没戏。”
他看着三人,目光平静。
“但是,滨海市这么大的工业城市,总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渠道。”
“见不得光?”张师傅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倒爷?”
“那帮人,心比煤都黑!”侯建设眉头紧锁,“而且货的来路不正,质量没保证。”
“黑不黑,看我们的价。”
林旬的目光在院里那些废弃的机器上扫过。
“质量有没有保证,看我们的眼。”
他看向张师傅。
“师傅,您人脉广,认不认识路子野一点,专门倒腾钢材废料的人?”
张师傅陷入沉思,脑中闪过一张张面孔。
突然,一个外号从记忆角落里蹦了出来。
“黑八!”
“黑八?”
“对!”张师傅一拍大腿,“大名忘了,都叫他黑八。以前是市钢铁厂的采购员,倒卖废钢被开除了。现在就在南门废品市场自己搞了个摊子,路子极野,听说连部队淘汰的东西他都能搞到。”
“但是……”张师傅话锋一转,面露难色,“这人名声极差,认钱不认人,坑蒙拐骗是常事。”
“就找他。”林旬当机立断。
“可是小旬,我们哪有钱?”赵富贵愁眉苦脸地掏着比脸还干净的口袋。
林旬把那四百块定金从车床上拿回,加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凑了不到七百块。
“应该够了。”
林旬把钱揣进兜里,眼神里闪着精光。
“我们不是去买,是去‘淘’。”
“淘那些大厂看不上,小厂不认识的边角料。”
他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走,张师傅,会会这个黑八。”
……
南门废品市场。
天刚蒙蒙亮,这里已是鼎沸。
拉板车的,蹬三轮的,开拖拉机的,把土路堵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铁锈、酸臭和汗水的气味混杂成一股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粗砺的交响乐。
“收旧冰箱、旧彩电!”
“铜一斤三块!铁一斤两毛!”
林旬和张师傅推着车,在迷宫般的废料堆里穿行。
“黑八的摊子在最里面,最大那个。”张师傅指着远处一个油布大棚。
两人走近,看见一个精瘦的黑脸汉子,光着膀子,一脚踩在磅秤上,嘴里叼着烟,正跟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吵嚷。
“三百斤就是三百斤!少一两我把这秤吃了!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你这秤不准!我昨天在家称过,明明有三百二十斤!”
“爱卖不卖!滚蛋!”
黑脸汉子一脚踹翻麻袋,废铜烂铁滚了一地。
老头敢怒不敢言,只能颤巍巍地去捡。
“黑八!”张师傅喊了一声。
黑脸汉子抬起头,看见张师傅,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哟,这不是张大师傅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三机厂倒闭了?”
张师傅脸色一沉:“你少放屁!找你有点事。”
“有事?”
黑八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像在估算他们能榨出多少油水。
“我这儿可不做亏本买卖。”
“找你买点东西。”林旬开口。
“买东西?”黑八上下打量着林旬,嗤笑一声,“小兄弟,我这儿的东西,可不便宜。”
林旬面无表情。
“我们想找一根圆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38crmoAlA的。”
黑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嘴角叼着的烟,“啪”地掉在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他死死地盯着林旬,眼神里再无轻蔑,只剩下一种见了鬼的警惕。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