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枚承载着残酷真相的纸团被他咽下之后,陈山河感觉自己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着“陈山河”这个存在的精气神。他依旧活着,呼吸着看守所污浊的空气,吞咽着寡淡的饭菜,遵守着刻板的作息,但内里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死去,并且开始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腐烂。
那种曾经支撑他与刀疤刘搏命、与老黑对抗、与宋老六李宏伟周旋、甚至与王建军在审讯室对峙的狠厉与不甘,如同退潮般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禅定般的死寂,一种对自身存在和外部世界的彻底疏离。
放风时间,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下意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评估潜在的威胁或机会,也不再试图与任何囚犯进行眼神交流,建立哪怕是短暂而脆弱的同盟。他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方寸之地的角落,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小块的、灰蒙蒙的天空。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云层,投向了某个虚无之处。有时下雨,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灰蓝色的囚服,他也浑然不觉,直到管教呵斥,才机械地移动脚步。
同监舍的犯人们起初对这个新来的、据说曾是“北林王”的大佬充满好奇、敬畏,甚至不乏挑衅的试探。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像一潭深不见底却毫无波澜的死水。他不参与任何闲聊,不抱怨伙食,不争夺任何微不足道的资源(比如好一点的铺位,多一口热水),对于偶尔的言语冒犯或推搡,他也只是默默地承受或避开,眼神里连一丝愤怒或屈辱都欠奉。那种彻底的、发自骨髓的漠然,比任何凶狠的威胁都更让人感到不适和……无趣。渐渐地,很少有人再来招惹他,他成了这个狭小空间里一个近乎透明的、移动的影子。
罗秉义律师再次前来会见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的陈山河,虽然认罪,但眉宇间还锁着沉重的负担和未散的执念,言语间还能感受到情绪的暗流。而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回答问题更加简洁,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对于罗律师提出的、试图寻找辩护突破点的策略性询问,他只是淡淡地回应:“罗律师,你看着办吧,怎么都行。” 那种态度,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前程,更像是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
“陈山河,你需要振作一点。”罗秉义忍不住劝道,尽管他知道这话苍白无力,“庭审很快就要开始,那是你最后陈述和争取的机会。”
陈山河抬起眼皮,看了罗律师一眼,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凉。“机会?”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弧度,但最终没有成功,“还有什么机会呢?”
他不再关心外界关于他的任何报道和议论,无论是将他妖魔化的抨击,还是偶尔流露的、对他早期遭遇的些许唏嘘。那些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他甚至不再频繁地想起赵红梅,那个还在为他奔走的女人。想起时,心中会有细微的刺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又如何能回应她那固执的等待?他只能通过罗律师,再次传递那句苍白而绝情的话:“让她别再来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这种心境的转变,并非顿悟后的豁达,也不是忏悔带来的宁静,而是一种信念体系彻底崩塌后,精神世界化为废墟的绝对荒芜。他就像一台被格式化的硬盘,里面曾经存储的野心、欲望、情义、仇恨、恐惧……所有构成“陈山河”这个人的数据和程序,都被那名为“真相”的病毒彻底摧毁、清除,只留下一片空白和寂静。
他开始长时间地发呆,有时是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水渍,有时是盯着自己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任由时间像冰冷的沙粒,从这具空洞的躯壳中缓缓流过。
偶尔,在深夜,牢房里鼾声四起时,他会在黑暗中睁开眼。没有悔恨的泪水,没有对过往的追忆,只有一种奇怪的、抽离般的视角,仿佛在半空中俯瞰着躺在硬板铺上的那个名叫“陈山河”的囚犯。他看着那具曾经充满力量、如今却日渐消瘦的身体,看着那张曾经令无数人敬畏或恐惧、如今却只剩下麻木的脸庞。
这个人,是谁?
他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意义何在?
没有答案。只有虚无的风,在精神的废墟上呼啸而过。
他不再对抗命运,甚至不再思考命运。他只是存在着,以一种近乎植物般的状态,等待着那场早已注定的、法律意义上的最终审判的到来。那审判,对他而言,已不再是惩罚,而更像是一个程序性的、了结这具肉体存在的、迟到的句号。
他的心,死了。
死在得知自己不过是一枚可笑棋子的那个瞬间。
死在北林市老城区那间污秽的筒子楼里,刘卫东发出那条绝望信息的那一刻。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还在呼吸的、等待埋葬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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