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至。
牢房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并非夜幕自然降临,而是浓重的、带着腥气的乌云低低压了下来,仿佛直接盖在了水城高耸的角楼之上。空气变得无比闷湿,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远处,隐隐传来了闷雷的滚动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咆哮。
江疏影靠坐在墙角,看似萎靡,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她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守卫巡逻的脚步声比平日似乎急促了些,夹杂着几句对天气的咒骂。风雨将至,总能扰乱一些既定的秩序,这对她而言,是危机,也是掩护。
腿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伴随着灼热,提醒她情况正在恶化。但她强行忽略掉身体的不适,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时刻。她反复回想着老狱卒的话,回忆着“青蚨”血书中关于西南角楼的描述,在脑海中构建着那片区域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在一声格外响亮的惊雷炸响天际的同时,牢门外传来了与约定暗号相符的、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江疏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铁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移动到牢门后,用同样节奏的叩击回应。
外面沉默了片刻,随即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锁链被轻轻取下,牢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那个老狱卒苍老而紧张的面孔出现在门外,他飞快地递进来一套湿漉漉、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蒙古兵服。
“快换上!尸车……马上就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被又一声滚雷恰到好处地掩盖,“阿里罕的人只打点好了这一班岗……错过就没了!”
江疏影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将那套又湿又重的兵服套在外面,宽大的款式勉强遮掩了她纤细的身形和脚踝的铁镣。她将头发胡乱塞进同样散发着异味皮帽里,抓起一把地上的污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了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沉重而缓慢,夹杂着不耐烦的催促。
“快!躺上去!装死!”老狱卒猛地将她推向门外甬道角落一辆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平板车。车上已经横七竖八堆叠着几具用破草席半裹着的尸体,苍白浮肿的肢体和僵直的手脚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江疏影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依言蜷缩身体,挤进尸体堆的缝隙中,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瞬间将她包围。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将身体尽可能放松,模仿着尸体的僵硬。
“妈的,又这么多!这鬼天气还要干活!”一个粗鲁的抱怨声靠近,是之前那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之一。
“少废话,赶紧弄出去扔了了事!”另一个声音催促道,“这雷打得人心慌!”
平板车被推动,沿着湿滑的甬道,吱呀作响地向前移动。江疏影能感觉到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带来的颠簸,能听到雨水开始滴滴答答落在车板和她脸上的冰冷触感。她一动不动,甚至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她能感觉到推车的狱卒在咒骂着天气,能感觉到车辆经过了几个转弯,能听到风雨声越来越大,雷声也越来越近。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陌生的、带着盘查意味的喝问声响起。车辆停了下来。
“军爷,是小的们,运尸体的。”推车的狱卒赔着笑说道,“这天都快漏了,赶紧处理了好回去躲雨。”
“运尸体?怎么多了一个人?”那盘查的守卫似乎有些疑虑。
江疏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嗨,军爷您不知道,刚死牢里又拖出来一个,凑一块了。”狱卒应付道,语气自然。
那守卫似乎走近了些,浓烈的尸臭让他皱了皱眉,没有仔细查看,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真他娘的晦气!”
“多谢军爷!”
车辆再次被推动。江疏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老狱卒的打点起了作用,或者,是这恶劣的天气让守卫失去了仔细盘查的耐心。
雷声越来越密集,闪电不时划破黑暗,将周遭的景物瞬间照亮一瞬——高耸的城墙、冰冷的雉堞、以及远处在风雨中飘摇的旗帜。雨水开始变得瓢泼,哗啦啦地浇灌下来,冰冷刺骨,却也将她身上的污秽和气味冲刷掉不少。
车辆行驶的方向,似乎是朝着水城的西南侧。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根据“青蚨”的血书和老狱卒的信息,西南角楼附近有一条相对偏僻的运尸通道,直通城外乱葬岗。而戌时三刻,正是角楼守卫与城内巡逻队换防交接的时刻,会有短暂的混乱和视线盲区。
“咔嚓——轰!”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几乎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头顶炸响!仿佛整个水城都在雷声中颤抖!
“哎哟!”
“他娘的!这雷!”
推车的狱卒和附近可能存在的守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霹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头或者咒骂。
就是现在!
在雷声最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分散的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江疏影猛地从尸堆中暴起!她不顾一切地翻滚下车,落地时伤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跪倒在地,但她咬紧牙关,凭借着手臂的力量和求生的本能,猛地向旁边一条更加黑暗、堆满废弃建材的狭窄巷道滚去!
动作快如狸猫,借着暴雨和雷声的掩护,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响。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狱卒揉着被闪电晃花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尸车。
“动个屁!是闪电照的影子吧!赶紧走!老子浑身都湿透了!”另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催促道,根本没有仔细查看。
平板车吱呀呀地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雨幕和黑暗之中。
江疏影蜷缩在废弃木料和砖石堆的缝隙里,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伤口在泥水中浸泡更是疼痛难忍。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雨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流进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
她成功了!她真的从那座铁牢里逃出来了!
但危险远未结束。这里依然是登州水城内部,到处都是巡逻的蒙古士兵。她必须尽快找到西南角楼,等待那个或许存在的、与阿里罕有关的接应。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和心跳,仔细辨认着方向。雷雨依旧肆虐,能见度极低,但这同样也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辨认了一下角楼大概的方位,她忍着腿上的剧痛,咬紧牙关,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借助着墙壁的阴影和废弃物的遮挡,在瓢泼大雨和震耳雷鸣的交响中,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向着西南方向潜行而去。
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危险之上。
每一步,都朝着渺茫的生机靠近。
雨夜,惊雷,尸堆逃生。这充满绝望与侥幸的突围,仅仅是她南归路上,又一段染血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