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号在浓雾中沿着古老海图标注的鬼水道航行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艘船与无尽的白。雾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稠,有时厚重得如同棉絮,将桅杆顶端的帆都吞噬得模糊不清。航行变得异常艰难,老海狼几乎全凭经验和直觉在操舵,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从未离开过舵轮,独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始终锐利如鹰隼。
他们不敢靠岸太近,生怕搁浅在未知的浅滩;也不敢离岸太远,生怕迷失在这片白色的混沌里,错过海图上那些至关重要的地标。航行变得极其缓慢,如同盲人在刀尖上踱步,每一次船底与暗流摩擦传来的细微震动,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江疏影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船头,任凭水汽浸透衣衫。她成了老海狼的另一双眼睛,努力分辨着雾中任何一丝轮廓的变化——一块形状奇特的礁石,一片水色略微不同的海域。沈允明则负责核对海图与老海狼的口述,试图将这份古老的指引与现实对应起来。阿阮照料着伤员,同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朴智秀则默默承担起整理物资、分发食物的职责,她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惊惧已渐渐被一种坚韧取代。
这是一种煎熬,对耐心和意志的极致考验。
直到第二日傍晚,前方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隐隐传来海浪拍击崖壁的轰鸣声,沉闷而有力,与这些天轻柔的海浪声截然不同。
快到成山角了!老海狼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动静,错不了!那是山东半岛最东头的鼻子尖,风浪最大,暗礁也最多!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成山角,海图上鬼水道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绕过这里,就意味着他们正式离开了渤海,进入了黄海水域,也意味着他们成功避开了登州等主要港口可能存在的封锁。
船只在老海狼精妙的操控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准备借着渐起的晚潮,一鼓作气绕过这处天险。
然而,就在安济号逐渐靠近,那巍峨的、如同巨兽般探入海中的黑色山崖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之时——
看!那是什么!朴智秀忽然指着山崖顶端的方向,失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在那高耸的、本该设有南宋烽燧的成山角山巅,浓雾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短暂吹散了一隙。就在那一瞬间,一点刺目的、不祥的赤红色光芒,猛地跃入众人的视线!
那不是落日余晖,那光芒在灰白的雾气中显得如此突兀和暴烈。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赤红亮起,三柱狼烟如同扭曲的黑色巨蟒,纠缠着冲天而起,即便隔着如此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焦灼与紧迫!
烽火!三烽俱燃!
按照宋制,三烽并举,意味着最高级别的警讯——敌军大举进犯,城寨危在旦夕!
是烽燧……在示警!沈允明的声音干涩,握着船舷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登州……看来是真的失陷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这代表国土沦丧、烽火连天的信号,所有人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那燃烧的不是狼烟,是国祚,是边关将士的血,也是他们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
他娘的……老海狼低低骂了一句,独眼死死盯着那三柱狼烟,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悲愤与无力。连成山角都点了烽火……登州水城,怕是已经姓了。
江疏影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海上的湿冷更刺骨。贺平的动作太快了!他不仅在大都布网,在南归路上追杀,更在正面战场上给予了南宋如此沉重的一击!占领登州水城,意味着蒙古获得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前进基地,他们的战舰可以由此直扑江南腹地!
她仿佛能看到,登州水城内,宋军的旗帜被践踏在地,蒙古士兵在城头耀武扬威,战火与浓烟笼罩着那座曾经坚固的海防要塞。父亲江豫当年北伐,是否也曾遥望这座雄关?而如今,它却已落入敌手。
加速!绕过这里!江疏影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我们必须把消息带回去!
烽火不仅带来了噩耗,也可能招来敌人。在成山角这等要地附近,随时可能出现蒙古的巡逻船队。
安济号扯满了风帆,在老海狼的驾驭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借助渐浓的暮色和尚未完全散去的雾气,紧贴着风高浪急的成山角外侧航道,奋力向前。船身在海浪中剧烈起伏,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所有人都紧紧抓住身边所能抓住的一切固定物,抵抗着那仿佛要将船只撕碎的强大暗流和漩涡。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山崖和周围可能出现的任何黑影。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的颠簸与煎熬后,成山角那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黑色轮廓,被缓缓甩在了船尾后方。前方的海面虽然依旧迷雾笼罩,但风浪似乎平缓了一些。
他们成功绕过了成山角,进入了黄海。
但没有人感到轻松。那三柱冲天而起的狼烟,像三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每个人的心上。登州失陷的确认,让这次南归的意义变得更加沉重。他们携带的,不再仅仅是一份边防舆图,更是来自沦陷区最前沿的、血淋淋的战报。
我们……真的能赶在蒙古人前面吗?朴智秀望着身后那渐渐隐没于雾霭与黑暗中的烽火,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没有人回答她。
安济号沉默地航行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如同承载着整个王朝最后的希望与绝望,向着更加未知、也更加危险的南方海域驶去。船头那盏孤灯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与迷雾中,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