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黑伞痕迹
“岩石”带着那份经过我精心筛选和误导的“发现”匆匆离去,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暴熊,急于向他的主人“山魈”献上可能撕裂对手的武器。分析室重新归于沉寂,但这一次,寂静中涌动着更为凶险的暗流。我把自己掷入了“山魈”与“账本”角力的漩涡中心,借力打力,看似找到了一层坚硬的甲胄,但甲胄之内,是更灼人的火焰和更沉重的枷锁。
右手掌心的旧伤,在经历了与“岩石”那场充满算计的对话后,并未平息,反而以一种低频率的、持续不断的钝痛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如同骨骼深处在缓慢开裂的感觉,带着不祥的预兆。
接下来的两天,基地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诡谲。表面上一切如常,巡逻、训练、技术作业……按部就班。但无形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像一张不断收紧的蛛网。我注意到,“账本”手下的人看我的眼神,比以往更加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而“山魈”麾下那些熟面孔,则偶尔会投来混杂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目光——一个能引得“账本”亲自派人警告,又能让“岩石”大哥亲自出面维护的技术官,在他们看来,定然不简单。
阿木的监视也变本加厉。他几乎不再掩饰,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怯懦之下是越来越频繁的、直勾勾的审视。他记录我每一个操作步骤,甚至试图偷瞄我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代码。我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来构建更复杂的伪装数据流,用大量无意义的运算和脚本填充工作时间,大脑如同同时运行着数个互不兼容的系统,负荷已达极限。
我知道,“山魈”那边一定在暗中调查我提供的信息。而“账本”和“蝰蛇”,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我如同站在两股即将对撞的飓风之间,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动,都可能让我粉身碎骨。
我必须找到更确凿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些停留在日志层面的“异常”。我需要能真正触及“保护伞”核心的蛛丝马迹,才能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增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筹码,或者,至少在被撕碎前,留下指向真相的坐标。
但“实时安全审计”像一道无形的铁幕,封锁了所有技术探查的可能。吴吞那边,经过上次冒险试探,已然打草惊蛇,短期内绝无再接近的可能。
突破口在哪里?我几乎将记忆中所有关于基地的细节都翻检了一遍,试图找到那个被忽略的角落。
就在我几近绝望之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片段,如同沉入水底的朽木,突然浮上了心头——
那是刚抵达这个基地不久,我还处于被观察和边缘化的阶段。有一次,我去公共区域的洗手间,无意中听到两个似乎是后勤部门的人在隔间外低声抱怨。其中一个声音沙哑,抱怨着每次去“内务楼”清运垃圾都要被反复盘查,连张废纸都要过目,麻烦得要死。另一个则嗤笑说:“知足吧,就是些废纸碎屑,又没让你去碰他们的‘宝贝’。”
“内务楼”……垃圾清运……废纸碎屑……
当时我只当是普通的牢骚,并未在意。但此刻,在极度渴望信息输入的情况下,这个片段显得如此清晰而珍贵!
“内务协调与审计办公室”!他们也有物理上的办公地点!他们也会产生垃圾!即使是最高级别的保密单位,只要有人类活动,就必然会产生物理痕迹!而处理这些痕迹的人,就是后勤部门!
吴吞!后勤调度!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恐惧的热流冲上头顶。这可能是唯一一条绕过技术监控,直接触及“内务办公室”物理活动的途径!
但风险同样巨大。且不说“内务楼”本身的安保级别,光是试图接触和处理他们的废弃物品,就足以被视为严重的窥探行为。更何况,吴吞此人深浅难测,经过上次接触,他必然对我心存戒备。
怎么办?再次通过“岩石”或者“山魈”?
不。绝对不行。将这条线索交给“山魈”,他很可能为了打击“账本”,采取激烈手段直接冲击“内务楼”,那将彻底引爆火药桶,我的卧底身份也必然随之暴露。而且,我无法确定“山魈”是否真的完全不知情,或者他本人是否也与保护伞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在这个泥潭里,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只能靠自己。必须找到一个极其自然、无法被质疑的借口,接触到后勤的垃圾清运流程,特别是与“内务楼”相关的部分。
机会来自于一场意外。基地那台使用了多年的大型工业碎纸机,因为超负荷工作,在一个清晨彻底罢工了。这台机器负责处理基地各部门产生的普通纸质废弃文件(非核心机密文件,核心机密有更严格的销毁流程),它的故障导致好几个部门的废纸篓堆积如山。
后勤部门一时间调配不到备用机器,怨声载道。尤其是那些非核心的技术和行政岗位,积压的打印废稿、草稿纸等无法及时处理,影响了办公环境。
这个消息传到分析室时,我正对着屏幕上一串毫无意义的代码“冥思苦想”。阿木在旁边小声嘀咕着碎纸机坏了真麻烦之类的话。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我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技术官解决实际问题时的专注神情。我走到那台因为很少使用而落满灰尘的、连接在我专属服务器上的高安全性小型碎纸机旁(这台机器主要用于销毁我“工作”中产生的极少量敏感草稿,功率不大,但胜在安全)。
“阿木,”我转过头,对他说道,“我们这台碎纸机暂时空闲,虽然容量小,但处理速度还可以。后勤那边现在肯定忙不过来,都是同事,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忙分担一下?把一些非敏感部门的普通废纸拿过来处理掉?”
阿木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他眨了眨眼,有些犹豫:“这……猎隼先生,这合适吗?而且,我们还要工作……”
“助人为乐嘛,何况维护基地环境也是大家的责任。”我表现得大公无私,语气轻松,“就当是休息一下,换换脑子。一直盯着屏幕效率也低。你去跟后勤协调一下,看看哪些部门需要帮忙,把他们的废纸筐拿过来一些。记住,只拿普通行政、技术支援这类非核心部门的,核心区域的绝对不能碰,明白吗?”
我把“非核心部门”强调了好几遍,划清了界限,避免任何可能的越权嫌疑。
阿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台小型碎纸机,似乎觉得这确实是个无伤大雅、甚至能体现“团队精神”的提议,终于点了点头:“好,好的,猎隼先生,我这就去联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暗暗握紧了拳头。第一步,成了。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合情合理接触后勤垃圾清运流程的机会,并且,将执行人指定为了阿木——这个“蝰蛇”派来的监视者。由他经手,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洗白”。
半个小时后,阿木带着两个后勤的杂役,推着一辆手推车回来了。车上放着好几个满满的、贴着不同部门标签的废纸筐。
“猎隼先生,后勤那边很感谢我们的帮忙。”阿木说道,脸上甚至带着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这些是来自行政办公室、普通技术档案室和……呃,‘内务协调办公室’外围接待区的废弃文件。他们都确认过了,是非敏感材料。”
我的心脏在听到“内务协调办公室”几个字时,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们果然把“内务楼”的垃圾也混在其中了!虽然只是“外围接待区”,但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接近!
“嗯,放在那边空地上吧。”我努力维持着平静,指挥他们将废纸筐放下,“阿木,你负责把它们分批放进碎纸机。注意安全,一次不要放太多。”
“是!”阿木应道,开始动手操作。
我坐回操作台,假装继续工作,但眼角的余光和精神力全部集中在了阿木那边,集中在了那个贴着“内务协调办公室-外”标签的废纸筐上。
碎纸机开始工作,发出单调的嘶鸣。一叠叠废弃的打印纸、揉成一团的草稿纸被送入进纸口,变成细长的纸条落下。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我知道,希望渺茫。既然是“非敏感”废弃物,大概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接待区的表格、打印失误的文件、日常便签等等。但……万一呢?万一有哪个粗心的文员,不小心将不该丢弃的东西混了进去?万一有哪张看似无用的纸片上,残留着有价值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木机械地重复着投放的动作。那个来自“内务楼”的废纸筐渐渐见底。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看来,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就在那废纸筐即将被清空,只剩下最后一些碎屑和几个揉得极皱的纸团时,阿木随手抓起其中一个暗黄色、看起来像是廉价便签纸的纸团,准备扔进碎纸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纸团展开一瞬间,露出的几个手写字体!
那字体……极其熟悉!锐利,带着一种特有的、略显潦草的连笔风格!
是杨建国的笔迹?!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那种熟悉感,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的脊髓!
“等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紧张而变形。
阿木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个纸团掉在了地上。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个箭步冲过去,在阿木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那个纸团捡了起来。我的动作快得近乎失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猎……猎隼先生?”阿木被我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没……没事。我看这纸的材质有点特别,想看看是什么牌子的,以后可以申请采购。”
这个借口拙劣至极,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我紧紧攥着那个纸团,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火,走回自己的操作台。背对着阿木,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纸团展开。
手掌心的旧伤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烧般的刺痛,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重压。
纸张展开,上面确实是几行手写的字。字迹潦草,似乎是在匆忙间写下,又被人揉弃。
当我看清那几行字的内容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寒!
那不是杨建国的笔迹。我认错了。那种熟悉感,来自于另一种根源——
那是……我父亲林向军的笔迹!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父亲牺牲多年,他的笔迹怎么会出现在“狮王”集团核心的“内务协调办公室”的废弃便签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眼球因为极度震惊而布满了血丝。
纸上写的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些零散的词语和符号,像是随手记下的提示或代码:
【“信天翁”已确认离港】
【“深潜器”状态:静默】
【交接点:勐拉,老教堂】
【“渔夫”要求加价30%】
【“海浪”有异常扰动,建议暂缓】
这些词语和代号,我完全陌生。但“信天翁”、“深潜器”、“渔夫”、“海浪”……这些明显是代号!这像是一份情报传递或秘密接头的记录碎片!
而最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是写在纸张最下方,那个被用力划掉了数遍,几乎难以辨认,但我却刻骨铭心的签名——
一个草书的“林”字!
虽然被疯狂地涂划,但那起笔转承的独特习惯,那最后一个竖钩的力道……我绝不会认错!那是父亲私下里书写习惯的变体!是他用于非正式记录的签名!
轰——!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击中。无数个念头,无数种猜测,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父亲……和“狮王”集团有联系?和这个明显涉及外部联络的“内务协调办公室”有瓜葛?“信天翁”、“深潜器”……这些代号代表着什么?是保护伞的代号吗?父亲他……难道……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父亲是英雄!是牺牲的缉毒警!他怎么可能……
但这笔迹,这签名,铁一般地呈现在眼前,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杨建国透露的,“流水号”关联的境外武器掮客网络……父亲牺牲的疑点……“狮王”集团难以根除的保护伞……
难道……父亲当年的牺牲,并非那么简单?难道他……也卷入了某个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我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比缅北丛林、比“狮王”集团基地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的深渊。
“猎隼先生?您……您没事吧?”阿木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疑惑和不安。
我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失态太久。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脸上所有震惊、痛苦、难以置信的表情强行抹去,只留下技术官研究陌生事物时的专注和一丝不耐烦。
“没什么,一种没见过的新型便签纸而已,吸墨性好像不错。”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随手将那张展开的纸,连同上面那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信息,若无其事地塞进了旁边正在运行的碎纸机进纸口。
嘶啦——
细微的切割声响起,那张承载着惊天秘密的纸片,瞬间化为细碎的纸条,与其他废纸混杂在一起,再也无从分辨。
但那些字迹,那些代号,那个被划掉的签名,已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永世无法磨灭。
我转过身,对阿木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好了,麻烦你了。剩下的快点处理完吧,我们还要工作。”
阿木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刚才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继续去清理剩下的废纸。
我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右手掌心的旧伤,那灼热的剧痛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不是皮肉之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
我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目光空洞。
保护伞的蛛丝马迹,我找到了。但这发现带来的,不是接近真相的明朗,而是更深沉、更恐怖的迷雾和……足以将我彻底摧毁的震惊与痛苦。
父亲……“信天翁”……“深潜器”……“渔夫”……
这些代号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而我现在,又该如何面对这崩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