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
皇宫。
大明殿内。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实体。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连殿外树梢上最聒噪的蝉鸣。
都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从殿内弥漫出的森寒杀意。
悄然闭上了嘴。
整个宫苑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灼热的阳光炙烤着琉璃瓦。
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
“啪!”
一声尖锐刺耳的爆裂声。
猛然撕破了这片死寂。
一只价值连城的元代青花凤首扁壶。
被狠狠掼在金砖地面上。
瞬间。
四分五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内反复碰撞、回响。
锋利的瓷片像炸开的刀刃。
向四面八方激射。
几片最尖锐的碎片。
划过跪在丹陛之下那名太监的脸颊。
瞬间。
殷红的血珠就从翻开的皮肉中渗出。
缓缓汇聚成线。
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
滴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绽开一小朵刺目的暗红。
那太监身体骤然一僵。
却连抖都不敢抖一下。
将头死死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额头与金砖接触的地方。
已是一片青紫。
隐隐透着血丝。
“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雷霆般的咆哮声在大殿高高的穹顶下回荡。
带着无尽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元顺帝妥懽帖睦尔此刻就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或者说。
是一头感到巢穴正在崩塌的困兽。
他那原本因养尊处优而显得饱满红润的脸。
此刻扭曲得近乎狰狞。
双眼布满血丝。
赤红一片。
死死瞪着下方。
胸口在绣满金龙的袍服下剧烈起伏。
手中的黄金权杖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一个月了!”
他猛地从御座上冲下台阶。
龙袍下摆带起一阵疾风。
靴底重重踩在金砖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脚。
狠狠踹在那名太监单薄的肩膀上。
“整整一个月!”
“你们告诉朕,还没找到?”
“一个大活人!”
“就在这大都城里!”
“就在这皇宫的眼皮子底下!”
“她难道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凭空消失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
脖颈上青筋暴起。
太监被这重重的一脚踹得翻了个滚。
帽子歪在一边。
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他连疼痛的呻吟都不敢发出。
手脚并用地爬回原位。
以更卑微的姿态跪好。
浑身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
牙齿上下磕碰。
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陛……陛下息怒……”
“龙体要紧啊……”
“奴婢……奴婢等罪该万死……”
“那汝阳王府……”
“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
“每一寸地皮都掀开看了……”
“每一个下人都拷问过了……”
“城门也……也早已封锁……”
“严查每一辆进出车驾,每一个行人……”
“可是……”
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可是真的没有郡主的丝毫踪迹啊……”
“就像……就像化成了风……”
元顺帝闻言。
气极反笑。
“哈!”
“好一个化成了风!”
“好一个没有踪迹!”
他猛地转过身。
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手指笔直地指向殿外阳光刺眼的方向。
“那六大门派呢?!”
“那群江湖草莽呢?!”
“万安寺那座高塔里!”
“关押着的是中原武林所谓的名门正派!”
“是朝廷费尽心机才网罗来的重要筹码!”
“是朕用来挟制整个江湖!”
“甚至用来对付那些四处作乱的起义军的关键棋子!”
“朕把这么重要的事情!”
“全权交给了汝阳王!”
“交给了他那个自诩算无遗策的好女儿!”
“结果呢?!”
他每说一句。
就向前逼近一步。
气势骇人。
“人跑了!”
“全都跑了!”
“一个不剩!”
“连个看守的影子都没给朕留下!”
“塔是空的!”
“锁是开的!”
“守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奇耻大辱!”
“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到这里。
元顺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太阳穴突突地狂跳。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他踉跄了一下。
不得不伸出手。
死死扶住旁边那根盘绕着鎏金巨龙的朱红柱子。
才勉强稳住身体。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件事的后果太严重了。
严重到让他这个帝国皇帝都感到心惊胆战。
六大门派的高手。
那是朝廷花了无数金银。
布下天罗地网。
牺牲了不少好手才擒获的。
不仅仅是一群人质。
更是朝廷威严的象征。
是悬在那些不服王化的江湖门派头顶的利剑。
是用来谈判、要挟、甚至分化瓦解反抗力量的绝佳工具。
如今。
一夜之间。
全部人间蒸发。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失职。
这是在公然挑衅朝廷的权威!
这是在狠狠扇他这位大元皇帝的耳光!
消息一旦传开。
朝廷颜面何存?
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江湖势力。
又会如何看朝廷?
各地烽烟四起的起义军。
恐怕更要拍手称快,气焰嚣张了!
“传朕旨意。”
元顺帝的声音陡然降了下来。
却比之前的咆哮更让人心底发寒。
那是一种彻底剥去情绪后的冰冷。
是杀意凝结成的霜。
“把那个看守万安寺的统领。”
“给朕拖出去。”
“斩了。”
“首级挂在午门城楼上。”
“曝晒三日。”
“让文武百官。”
“让大都的百姓。”
“让所有的人都给朕看清楚。”
“这就是办事不力。”
“这就是玩忽职守的下场!”
殿外侍立的金甲武士轰然应诺。
声音如同铁石摩擦。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卫士立刻大步跨入殿内。
他们身上的甲叶随着动作哗啦作响。
像死神的脚步声。
两人一左一右。
架起那个早已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看守统领。
像拖一条死狗般。
毫不留情地将他向殿外拖去。
那统领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求饶。
“陛下饶命啊!”
“陛下!卑职冤枉!卑职……”
声音迅速远去。
随即。
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断了喉咙。
大殿内。
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
更加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跪在地上的太监将头埋得更低。
几乎要嵌进金砖的缝隙里。
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
一阵细碎而规律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打破了这份令人绝望的凝重。
脚步声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和从容。
一个身穿明黄色绣金凤袍的女子。
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
缓缓走进了大殿。
她头戴九龙四凤冠。
珠翠环绕。
宝光流动。
映衬得她肤白如雪。
虽然年近四十。
但保养得极好。
眼角只有几丝若隐若现的细纹。
非但不显老态。
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
眼波流转间。
天然带着一股慑人的精明。
与深藏其下的狠厉。
奇皇后。
她踏入殿门的瞬间。
目光先是快速而精准地扫过全场。
掠过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
掠过金砖上那几点刺目的血渍。
掠过皇帝那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最后。
落在那个抖成一团的太监身上。
她的嘴角。
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
露出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仿佛眼前这一切。
正是她所乐见的。
随即。
这抹弧度迅速被压下。
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
充满了痛心与担忧的表情。
她松开宫女的手。
独自向前走了几步。
“陛下。”
声音柔和。
带着关切。
“您还在为汝阳王家那个不懂事的丫头生气呢?”
“臣妾在宫中都听说了。”
“何苦为了这等事,如此大动肝火。”
元顺帝看到奇皇后进来。
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
但眉宇间的阴鸷和愤怒。
依旧浓得化不开。
“皇后怎么来了?”
“前朝之事,纷乱嘈杂,没得扰了你清净。”
奇皇后步履轻盈地走到元顺帝身边。
伸出手。
动作轻柔地为他抚着后背顺气。
指尖隔着龙袍。
都能感受到皇帝肌肉的僵硬。
“陛下说哪里话。”
“臣妾与陛下夫妻一体。”
“陛下的事,就是臣妾的事。”
“听闻陛下在殿上发了大火,臣妾这心里,就像油煎似的。”
“这龙体安康,才是大元江山的根本。”
“您若气坏了身子。”
“这天下可指望谁去?”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
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手上动作也极尽温柔。
然而。
话说到此处。
她却微微顿了一下。
眼波悄然一转。
话锋也随之。
变得幽深起来。
“不过……”
“陛下。”
“这件事,仔细想想,确实透着蹊跷。”
“那绍敏郡主赵敏。”
“平日里是何等聪明伶俐的一个人。”
“心思缜密,计谋百出。”
“连陛下您都曾夸赞过她‘巾帼不让须眉’。”
“将看守六大门派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她。”
“正是看重了她这份机敏和手腕。”
“她怎么会……”
奇皇后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眉。
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让那么多大活人。”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不声不响地就全没了?”
她一边说。
一边仔细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见皇帝眉头紧锁。
眼中疑云更甚。
便又往前凑近了些。
压低了声音。
那声音仿若耳语。
却字字清晰地钻入元顺帝耳中。
带着一股诱导的寒意。
“依臣妾这愚见……”
“这恐怕……不单单是疏忽大意。”
“或是能力不济所能解释的吧?”
元顺帝猛地抬眼。
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奇皇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朕说清楚!”
奇皇后并不畏惧皇帝的目光。
反而迎了上去。
那双丹凤眼里。
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她缓缓地。
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
“请您冷静想一想。”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
“他手中握着的,可是天下兵马的调动大权。”
“麾下精兵强将无数。”
“在军中的威望……说句不敬的话,有时恐怕比圣旨还要管用。”
“而他的爱女,绍敏郡主赵敏。”
“这些年来,一直与江湖中人来往密切。”
“手下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
“行事作风,也颇有江湖气。”
“这父女二人……”
她刻意在这里停顿。
留下令人遐想的空白。
然后才继续道:
“一个掌天下兵权。”
“一个结江湖势力。”
“如今。”
“六大门派的高手在赵敏负责看守时神秘逃脱。”
“而赵敏本人。”
“也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陛下。”
“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她的声音更低了。
带着蛊惑般的意味。
“若这只是单纯的失职,赵敏为何要逃?”
“她大可以回来自辩,甚至请罪。”
“以汝阳王府的功勋和她在陛下面前的恩宠,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可她偏偏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消失。”
“这难道不是……”
奇皇后眼中寒芒一闪。
吐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诛心之语。
“心中有鬼。”
“畏罪潜逃吗?”
“再往深处想……”
“若他们父女二人,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借着这次机会,放走六大门派,结交江湖力量,以图后举……”
“那这大元的江山社稷。”
“陛下的安危。”
“可就真的……危如累卵了。”
“砰!”
一声闷响。
元顺帝的拳头狠狠砸在了身旁的龙柱上。
用力之猛。
让整个拳头瞬间变得苍白。
手背青筋虬结。
奇皇后的话。
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也最恐惧的猜疑。
这也是他这一个月来。
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的真正原因。
失职固然可恨。
但比起“谋逆”二字。
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汝阳王已经被他第一时间下旨缉拿。
此刻正关押在天牢的最深处。
但那个察罕特穆尔在军中根基太深。
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若无确凿证据。
仅仅因为看守失职就处置一位功勋卓着的王爷。
势必引起朝局动荡。
军心不稳。
甚至可能逼反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
这正是他迟迟没有对汝阳王动用极刑的原因。
他需要证据。
一个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
铁证。
“你是说……”
元顺帝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
“赵敏是故意放走六大门派的?”
“他们父女早有预谋?”
“若真是如此……”
他猛然转身。
面向虚空。
仿佛看到了那对让他又爱又恨的父女。
“朕定要将他察罕特穆尔一族!”
“连根拔起!”
“诛尽九族!”
“一个不留!”
奇皇后垂着眼睑。
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
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快意与得意。
她早就看汝阳王一家不顺眼了。
那个察罕特穆尔,自恃功高,在朝堂上屡屡与她这一派系作对。
还有那个赵敏。
不过是个郡主。
却长得一副狐媚子模样。
偏偏还不安于室。
整日舞刀弄枪,插手朝政军务。
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子!
屡屡让她和她的儿子感到难堪。
这次。
天赐良机。
让她抓到了如此致命的把柄。
自然要穷追猛打。
往死里踩。
最好能借此机会。
将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彻底拔除。
永绝后患。
“陛下圣明。”
“洞察秋毫。”
奇皇后微微躬身。
语气更加恭顺。
却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
“既然陛下也已起疑。”
“依臣妾浅见……”
“那天牢里的汝阳王。”
“或许……就不必再以礼相待了。”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只要撬开他的嘴。”
“拿到口供……”
“够了!”
元顺帝猛地一挥袍袖。
打断了奇皇后的话。
虽然他心中疑窦丛生,杀意沸腾。
但残存的理智和帝王心术告诉他。
事情不能如此操之过急。
奇皇后的心思。
他并非全然不知。
党争倾轧,借题发挥。
是这深宫里永恒的主题。
眼下。
外面的起义军如燎原之火。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汝阳王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
若真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将他刑讯逼供致死。
导致军队哗变。
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需要权衡。
需要更稳妥地处理。
“这件事。”
“朕自有分寸。”
“该如何处置。”
“朕会与朝中重臣商议。”
“皇后。”
“你先退下吧。”
“后宫不宜过度干政。”
元顺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淡与疏离。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奇皇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但她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
今日这番话。
已经像种子一样埋进了皇帝心里。
只要不断浇灌猜疑的毒水。
它自然会生根发芽。
长成参天大树。
到时。
不怕汝阳王不倒。
她立刻收敛了所有锋锐。
恢复成那个温婉贤淑的皇后模样。
微微福身。
姿态优雅。
“是。”
“臣妾言语冒失,思虑不周。”
“还请陛下恕罪。”
“臣妾告退。”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她缓缓转身。
明黄色的凤袍裙摆在地上拖曳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她转身即将步出大殿的刹那。
她的目光。
不经意地。
与刚巧走到殿门口的另一位女子。
撞了个正着。
奇皇后的脚步。
几不可察地。
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