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宫道上,积雪被往来的脚步碾成了湿漉漉的冰碴。
李东阳踩着冰碴缓步前行,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张永传召时只说“陛下有要事商议”,却半句不提何事。
这反常的沉默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前几日刚应下拟内阁工作计划,今早又听闻礼部在改选秀名单,难道是哪件事出了纰漏?
暖阁的朱漆门就在眼前。
小太监掀起厚重的门帘,一股混杂着茶香与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
却没能驱散李东阳心头的寒意。
朱厚照正坐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案面。
案上摊着两份奏折,正是张升昨天和今天递的选秀奏报。
“赵氏”二字被朱笔圈得醒目,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臣李东阳,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东阳躬身行礼,袍角扫过地面的青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目光却悄悄瞥向案上的奏折,试图从那潦草的圈画中窥探端倪。
“李首辅坐吧。”
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张永,给李首辅倒杯茶,免得待会儿说朕待客不周。”
李东阳刚坐下,就听见朱厚照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
“杨次辅的外甥孙女,还是你李首辅的门生之女,这是要做朕的皇后了?李首辅,你心里是不是很开心?”
“陛下?”
李东阳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
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温热的茶水溅在指节上都没察觉。
“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什么杨次辅的外甥孙女?”
他自认行事谨慎,从未掺和选秀之事,更不知道杨一清竟有亲戚在名单里。
朱厚照这话来得太过突然,让他瞬间懵了。
朱厚照见他眼底的震惊不似作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指了指案上的奏折。
“张永,把奏折给李首辅看看,让他好好认认,这名单上的‘赵氏’,是不是杨一清的外甥孙女,是不是他李东阳的门生之女。”
张永连忙拿起奏折,递到李东阳面前,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
首辅大人这下怕是要被牵连了。
李东阳颤抖着手接过奏折,飞快地翻到秀女名单那一页。
当“赵氏,杨一清外甥孙女,李东阳门生之女”的字样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
他是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掌舵人,怎么会看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定是底下的官员想借着联姻攀附内阁,一边拉上杨一清的亲戚,一边打着他门生的旗号,想让这赵氏在选秀中占得先机,甚至觊觎后位。
“陛下,臣……臣真的不知道此事!”
李东阳连忙将奏折放在案上,起身躬身请罪。
“这赵氏的父亲虽是臣的门生,但臣从未过问他女儿参选之事,更不知她是杨次辅的外甥孙女,定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想借臣和杨次辅的名头造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杨次辅素来谨慎,断不会做这种插手后宫的糊涂事,他定也不知情,是被底下人蒙骗了!”
朱厚照靠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知情?李首辅,你是内阁首辅,整个文官集团都盯着你,现在有人借着你的名头插手朕的后宫,你却说不知情?”
“朕昨天刚警告过礼部,别让文官插手后宫,今天名单里就冒出个‘杨一清外甥孙女’,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没把朕的话放在眼里?”
李东阳的额头渗出了细汗,连忙道。
“陛下息怒!臣回去后立刻彻查!定要查清是谁在背后撺掇,是谁借臣和杨次辅的名头行事,查出来后,臣定禀明陛下,严加惩处,绝不姑息!”
他心里清楚,朱厚照要的不是他的请罪,是他的态度,是文官集团的表态。
必须和这种“攀附后宫”的行为划清界限。
朱厚照见他态度诚恳,脸色稍缓,摆了摆手。
“查,自然要查。朕已经让刘瑾和陆炳去查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
“不说这事了,朕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是关于外戚封爵的。”
李东阳刚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心里又提了起来。
陛下接连发难,不知又有什么新规要推行。
“朕昨天和张升说了,以后皇后的外戚,一律不得封爵。”
朱厚照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明的爵位,是给有功之臣的,是奖给那些保家卫国、为民办事的人,不是给外戚养老的福利。外戚的吃穿用度,朕自会照顾,但爵位这公器,绝不能私相授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至于前朝册封的外戚爵位,朕会让人去查,要是安分守己,没犯过罪,爵位可以留着,但不许世袭;要是查出来有贪腐、干政的劣迹,朕不仅要收回爵位,还要追究他们的罪责!”
李东阳听完,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是要动近百年的规矩!从仁宗爷开始,外戚封爵就是惯例,多少皇亲国戚靠着这个爵位安享富贵,现在要废了,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他沉吟片刻,躬身道。
“陛下,此举确实利国利民,能杜绝外戚干政之祸,可……可推行起来怕是太难了。”
“从仁宗爷到孝宗爷,近百年的惯例,早已深入人心,那些外戚背后连着皇亲国戚、文官集团,要是强行废除,怕是会引起朝堂动荡,甚至有人会借‘违背祖制’发难。”
“违背祖制?”
朱厚照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玉饰碰撞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眼神瞬间染上杀气。
“太祖爷、太宗爷在位时,何时给外戚封过爵?这所谓的‘祖制’,不过是仁宗爷开的先例,朕改了它,就是正本清源!”
“至于有人发难?”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就让他们来,朕亲自拿刀剑和他们谈!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祖制’硬,还是朕的刀硬!”
李东阳吓得连忙躬身。
“陛下息怒!臣不是反对陛下的新政,只是担心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
“臣以为,此事可以循序渐进,先从朕的大婚开始,明确外戚不封爵,再慢慢清查前朝外戚,这样既能彰显陛下的决心,又能减少阻力。”
朱厚照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也好,就按你说的,循序渐进,但有一条——朕的大婚,外戚绝不能封爵,这是底线,谁也不能碰!”
“臣遵旨!”
李东阳连忙应道,心里松了口气。
陛下总算听进了他的建议,没要立刻掀起大波澜。
朱厚照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好了,你下去吧,和杨一清好好商量商量,一是查清楚赵氏的事,二是琢磨琢磨外戚新规的推行办法,明天给朕回话。”
“臣遵旨!”
李东阳躬身行礼,倒退着走出暖阁,直到跨过门槛,才敢直起腰,后背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宫道上的寒风灌进衣领,李东阳打了个寒颤,才勉强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望向内阁的方向,眉头皱得紧紧的。
杨一清到底知不知道赵氏的事?要是知道,那就是故意欺瞒陛下;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解释,可查起来也难免伤了内阁的和气。
还有外戚新规,看似循序渐进,实则难度极大,那些外戚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他加快脚步,朝着内阁走去,靴底踩在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纠结的心情。
内阁的朱漆大门越来越近,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先找杨一清问个明白,不管他知不知情,这赵氏都必须从名单里划掉,绝不能让陛下抓住内阁的把柄。
至于外戚新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安抚那些皇亲国戚,别让他们真的和陛下硬碰硬。
走进内阁衙门,守门的小吏连忙躬身行礼。
“首辅大人,您回来了!杨次辅正在暖阁等着您呢,说有要事找您。”
李东阳心里一动。
杨一清找他?难道是为了赵氏的事?
他点点头,沉声道。
“知道了,带我去内阁。”
他快步朝着内阁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沉重。
一场关乎内阁声誉,甚至朝堂稳定的风波,怕是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