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民教授接到《江南省医疗卫生资源失衡的深层原因及整合路径研究》这个课题任务时,既感到兴奋,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清楚这个课题背后的分量,也明白林杰的期望。
课题启动会在东湖培训中心再次举行。
周维民作为组长,迅速搭建了研究团队,除了李秀兰、赵东升等智库核心成员,还吸纳了几位精通卫生经济学、统计学和计算机建模的年轻学者。
“各位,这个课题,林书记很重视,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周维民开门见山的说,“我们要做的,不是泛泛而谈,而是要拿出硬邦邦的数据,挖出深层次的原因,提出切实可行的整合路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收集数据。”
他分配任务:“东升,你负责搭建数据分析框架,需要全省各级医疗机构的基础数据、财务数据、医保结算数据、医务人员数据、患者流向数据,越详细越好。秀兰研究员,你重点分析区域经济差异、人口结构与医疗资源配置的关系。其他人各司其职。”
赵东升干劲十足,立刻着手联系省卫健委、医保局、统计局等部门,申请数据共享。
然而,工作一开始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周教授,赵老师,”负责对接数据的省委政策研究室一位副主任打来电话,看似为难的说,“卫健委那边说,部分涉及医院运行成本和核心效率的敏感数据,需要层层审批,暂时无法提供。医保局那边也说,详细的医保结算微观数据涉及个人隐私和安全规定,调用流程非常复杂,建议我们使用他们已经公开的宏观数据……”
周维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宏观数据?宏观数据只能看个大概,根本没法做深入的因果分析和模型构建!没有微观数据,我们怎么精准定位资源错配的点?怎么分析患者跨区域就医的真实动因?”
赵东升年轻气盛,忍不住抱怨道:“这明显是托词!什么层层审批,就是不想给!我听说,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说这类敏感研究要慎重,数据提供要规范。”
李秀兰比较沉稳,分析道:“看来,有人不愿意我们把问题看得太清楚。他们希望问题永远停留在谈论层面,而不是被数据清晰地证明。”
周维民深吸一口气,对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说:“请你再次正式沟通,说明这是省委智库的重点课题,需要的数据仅限于学术研究用途,我们会严格遵守保密规定。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们就把已经公开的数据用到极致,同时,想办法从其他渠道补充!”
数据获取受限,课题进展一时陷入僵局。
林杰很快从周明光那里得知了这个情况。
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看来,有人连事实和真相都害怕。”林杰冷笑一声说,“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研究的方向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他思考片刻,对周明光说:“你私下联系一下沈严书记和审计厅的同志,看看在符合规定的前提下,之前医保基金审计和医院巡查时形成的一些脱敏后的数据、典型案例,能否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情况下,为智库研究提供一些侧面的参考和佐证。不要正式行文,私下沟通。”
“好的,林书记。”周明光领会意图。
同时,林杰亲自给周维民打了个电话:“周教授,数据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要有太大压力,能拿到什么数据,就先用什么数据。重要的是研究方法和分析框架要科学,逻辑要严密。有时候,有限的数据,同样可以说明深刻的问题。另外,可以多关注一下基层的声音,比如清源县那边,刘俊医生他们在一线,感受可能更直观。”
林杰的点拨,让周维民豁然开朗。
对啊,为什么非要执着于那些被层层封锁的官方完美数据呢?
完全可以从其他角度切入!
他立刻调整研究思路,一方面,让赵东升带领团队,利用所有能够公开获取的统计年鉴、卫生年鉴、医保公报等数据,进行最大限度的挖掘和交叉分析;
另一方面,他组织团队成员,分头前往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地区进行实地调研,包括资源富集的省城、中等水平的地市,以及像清源县这样的资源薄弱县。
在清源县,刘俊热情地接待了周维民派去的调研小组,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他在基层工作的观察和思考。
“数据?我们这里最直观的数据就是患者外转率!”刘俊指着县医院的数据记录说,“稍微复杂点的手术,或者需要用好一点设备、贵一点药的病人,基本都往市里、省里跑。为什么?因为我们这里要设备没设备,要专家没专家!留下的,都是些常见病、慢性病。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病人越少,医院收入越低,越留不住人才,也买不起好设备;设备越差,人才越少,病人就更不愿意来。”
调研小组的成员认真记录着,这些鲜活的一手材料,是哪些官方数据无法替代的。
与此同时,沈严那边通过非正式渠道,提供了一些经过脱敏处理的典型案例。
这些案例清晰地揭示了一些大型医院如何通过过度医疗、滥用高价耗材等方式推高医疗成本,以及医保基金在这些环节是如何被侵蚀的。
赵东升则带着他的技术团队,玩命般地投入到对公开数据的挖掘中。
他们利用复杂的算法模型,通过对不同地区人均医疗机构数量、床位数、医生数、大型设备配置量与当地人口、经济水平、疾病谱等进行回归分析,构建了一个“医疗卫生资源密度指数”和“资源配置效率指数”。
当初步的分析结果出来时,所有人都被那巨大的差异震撼了。
“看!”赵东升指着电脑屏幕上绘制的全省医疗资源分布图,颜色深浅直观地显示了资源的密集程度,“省城核心区的资源密度指数是偏远山区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而按照我们的效率模型,省城部分大型医院的资源利用效率其实并不高,存在明显的冗余和浪费,而基层医院则普遍处于饥饿状态!”
李秀兰看着区域对比数据,补充道:“不仅仅是硬件资源,高水平的医务人员分布更加失衡。八成以上的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集中在省城三家最大的医院。”
周维民综合了实地调研、案例分析和大数据测算的结果,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开始着手撰写课题报告的框架。
然而,就在报告初具雏形的时候,又一个麻烦找上门来。
江南大学分管科研的副校长亲自给周维民打电话说:“周教授啊,听说你牵头在做省里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是好事。不过,我听到一些反映,说你们这个课题……方向是不是有点太尖锐了?涉及很多敏感问题。现在省里强调稳定和发展,我们做学者的,也要注意影响,把握好分寸啊。是不是可以把结论写得……更稳妥一些?”
周维民握着电话,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肯定是有人把话递到了学校,试图从学术单位内部给他施加压力。
他对着话筒不卑不亢地回答:“校长,我们做研究,首要的原则是实事求是。问题客观存在,我们不能假装看不见。我们的责任是把问题分析清楚,提出建设性意见。至于如何决策,那是领导们的事情。如果为了所谓的稳妥就歪曲事实,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挂掉电话,他想起林杰说的“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更加坚定了要把这份报告做扎实的决心。
两个月后,一份长达百余页、附有大量图表和数据模型的《江南省医疗卫生资源失衡的深层原因及整合路径研究》课题报告初稿,终于完成。报告用无可辩驳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深刻揭示了资源失衡的现状、根源及其对医保基金和民众健康的严重影响,并明确提出了以“紧密型医联体”为核心,推动人财物实质性整合的改革路径。
报告秘密送到了林杰的案头。
林杰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仔细阅读了这份凝聚了众多心血的报告。
他越看,眼神越亮。
这份报告,比他想象的还要扎实、还要有力!
他合上报告最后一页,对周明光说:“这份报告,是我们破局的关键!你立刻安排,以智库的名义,印制少量精装本,准备报送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以及……相关的中央部委。”
周明光有些担心:“林书记,直接报送中央部委?会不会……”
林杰目光深邃:“是时候,让更高层听到江南省真正的声音了。不过,在报送之前……”
他拿起红色铅笔,在报告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本报告所有数据及结论,均由江南省经济社会发展智库独立研究完成,文责自负。”
写完,他对周明光吩咐道:“把这份报告,也给陈伟业省长送一份过去。我倒想看看,在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报告面前,他还能如何回避问题!”
报告送出的第二天下午,沈严突然来到了林杰的办公室。
“林书记,智库那份报告,可能已经引起一些人的强烈不满了。”沈严低声说,“我们监听到,某个参与了联合上书的医院院长,在私下通话中说,那份报告简直就是一颗炸弹,绝不能让它扩散开!而且,他提到……上面可能会采取行动,对智库进行规范管理。”
林杰眼神一冷:“规范管理?是想把智库扼杀在摇篮里吗?”
就在这时,林杰的加密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北京的号码。
林杰和沈严对视一眼,接起了电话。
“林杰同志吗?我是国家发改委社会发展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