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周大夫。
这两个词,像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张医官离去后的数个时辰里,不断泛起细微却执着的涟漪。涟漪搅动着连日来因困守、伤痛和迷雾而渐渐沉滞的心绪,也搅动着那潭名为“囚笼”的死水。左肩后拆线的伤口,在最初的刺痛后,转为一种新肉生长的、持续不断的麻痒,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下游走,令人烦躁,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愈合”的生机。右腿依旧被夹板和厚厚的药膏包裹,沉重、僵直,深处那阴寒的钝痛并未减轻,但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持续的折磨,成了身体存在的一部分。
我靠在榻上,窗外的天光从灰白转为沉郁的昏黄,又渐渐被浓稠的夜色吞噬。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远处高墙透进的、别家零星的灯火余光,在窗纸上勾勒出模糊的光晕。老仆早已送过晚膳,是加了药材炖得稀烂的鸡汤和几样清淡小菜,我勉强用了些,便让他撤下。门外,那两名校尉换岗时的低语和脚步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规律的外界声响。
张医官的话,绝非无心。一个被徐镇业指派来、负责“看管”我伤势的医官,在例行诊治之外,特意、且以那种近乎耳语的方式,提及另一家医馆、另一位大夫,还强调了药材需“上品”、“火候”需随时调整的“繁琐”……这太刻意了。是暗示我伤势复杂,需要更专业的调理?还是说,“济世堂”本身,或者那位周大夫,是一个可以传递信息、甚至获取某些“帮助”的节点?
是徐镇业的试探?想看看我这个“麻烦”是否安分,是否会私下联络?还是说,张医官本人,或者他背后的某人,与徐镇业并非完全同心,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传递某种信息,或者……寻求某种联系?
可能性太多,无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我被软禁以来,第一次,有“外界”的信息,以如此隐晦的方式,传递到我面前。无论这信息的背后是善意还是陷阱,它都代表着,这座囚笼,并非完全密不透风。墙外的人,有人在关注,在计算,在……落子。
我需要回应。但不能急,不能躁。张医官那句“心神宜静,不宜躁。躁则生变”,既是劝诫,恐怕也是某种提醒——外面风波未平,暗流涌动,我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某些目光注视之下。
如何回应?直接向门外的校尉提出要去“济世堂”看诊?绝无可能。那等于告诉徐镇业,我急于与外界联系,且抓住了张医官提供的线索。通过老仆?那老仆胆小如鼠,对门外校尉畏惧至极,让他去“济世堂”抓药或传话,风险太大,且难以保密。
或许……可以从“药”本身入手。
张医官每日开的方子,药材都由门外的校尉安排人去抓取、煎好送来。我从未过问,也无力过问。但现在,或许可以“过问”一下了。以一个重伤员对自身康复的合理关切,以及对“名医”、“好药”的本能期待。
翌日,张医官再来换药时,我状似无意地,在他检查完伤口、准备开新方子时,用依旧虚弱但清晰的声音问道:“张医官,我这伤势……恢复得似乎比预想慢些。可是药力……有所不足?”
张医官正在提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掩去,恭谨道:“杜副使伤势沉重,失血过多,又兼旧疾,恢复缓慢乃是常理。眼下所用方药,已是下官斟酌再三,以益气补血、续筋接骨为主,药力温和持久,最是稳妥。”
“温和持久……”我低声重复,眉头微蹙,做出思索状,“张医官医术高明,杜某自是信得过。只是……我早年军中落下些寒症病根,对药性吸收,似与常人有异。寻常温补之药,用时见效,过后便觉乏力虚浮。昨日听医官提及‘济世堂’周大夫擅调此类旧伤,所用药材火候需随时增减……不知,我这情形,若请周大夫一同参详,调整方剂,是否……能有些裨益?”
我将“济世堂”和周大夫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理由也合情合理——伤者担忧自身恢复,听闻有名医,想多一重保障。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期待,和一丝重伤之人特有的、对康复的急切。
张医官放下笔,沉吟了片刻。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表现出被冒犯,只是缓缓道:“杜副使所虑,不无道理。周大夫于调理陈年旧伤、固本培元,确有其独到之处,尤擅根据病者体质、节气变化,调整方剂君臣佐使,非是寻常墨守成方者可比。只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外,声音压低了些,“周大夫性子有些孤高,寻常病家难以请动。且其所用药材,多需上品,价值不菲,更需根据病情变化,随时增减,甚是繁琐。下官方子,虽不敢说尽善尽美,然胜在稳妥,药材也易得。副使若想请周大夫会诊,或可……待伤势再稳定些,向上禀明指挥使大人,由衙门出面相请,更为妥当。”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是肯定了周大夫的医术,暗示其“独到”可能正在于“灵活调整”,这与我之前“对药性吸收有异”的说法隐隐契合。然后点出“难以请动”、“价值不菲”、“甚是繁琐”等困难,表面是劝我知难而退,实则……是否在暗示,若真想请动此人,需要特殊的“门路”和“代价”?最后,将皮球踢给了徐镇业,建议“由衙门出面”,既是推卸责任,也可能是在试探,我是否有能力,或者说,是否被允许,动用超出他(张医官)权限的资源。
“指挥使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微末小事,岂敢再行叨扰。”我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遗憾和疲色,“也罢,便依张医官所言,先用着眼前方子。只是……这药材,不知是否都是按方抓取?有无可能……酌情添换一两味,试试效用?”
我将话题,从“请周大夫”,转到了“药材”本身。既然暂时无法接触“人”,那么从“物”入手,或许也能窥见一二。
张医官似乎松了口气,点头道:“药材皆是按方抓取,不敢有误。副使若觉方中某药不合,或想添换,但说无妨,下官可酌情调整。”
“我于医药一道,只是略知皮毛,岂敢妄言。”我摆摆手,“只是……早年听闻,像我这等伤及筋骨气血的旧疾,若能用上些年份足、品相好的老山参、血竭、或是道地鹿角胶为引,或能事半功倍。不知张医官眼下所用方中,可含此类药材?若没有,可否……设法添置一些?银钱方面,杜某还有些积蓄,不敢让医官破费。”
我将“老山参”、“血竭”、“鹿角胶”这几味张医官昨日特意提及的药材,说了出来。语气平常,仿佛只是一个伤者对“好药”的寻常渴望。
张医官的眼神,在我提及这几味药时,微微闪烁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开的方子,又抬眼看了看我,沉默了几息,才缓缓道:“副使所言这几味药材,确是对症之物。只是……老山参年份足者价昂,血竭需真腊所产为佳,鹿角胶亦以关外雪鹿所制为上品,皆非市面常备之物。下官方中,仅有普通参须、寻常血竭及阿胶代之,药力确有不逮。副使若想用上品,恐需……另行设法。”
他承认了方中药力“不逮”,也点明了“另行设法”的困难。这“设法”二字,颇为微妙。是让我自己想办法?还是暗示,他有“门路”,但需要“表示”?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脸上适当地露出失望,但很快又转为理解,“是杜某强求了。非常之时,能得医官尽心诊治,已属万幸。药材之事……容后再议吧。一切,但凭医官做主。”
我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急切。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将“济世堂”周大夫和那几味特殊药材的信息,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抛了出来,并观察了张医官的反应。他显然听懂了,也有所回应,但态度谨慎,不愿,或不敢,轻易越界。
这就够了。种子已经埋下,浇水施肥,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也需要……更隐蔽的途径。
张医官没再说什么,开好新方,嘱咐了换药饮食的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张医官按时来换药,伤口愈合顺利,痂皮开始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麻痒更甚。右腿依旧固定,但肿胀似乎又消了些。我依旧大部分时间躺着,暗中导引内息,温养伤处,也尝试更多的、小幅度的活动。能扶着墙壁站立的时间更长了,甚至能在室内极其缓慢地、拖着右腿挪动几步。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体力消耗和伤处的隐隐抗议,但心底那点冰封的火焰,却似乎随着身体的缓慢复苏,而燃烧得更沉静,更坚定。
门外校尉的看守依旧严密,但似乎也习惯了这日复一日的平静。他们偶尔会在换岗时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衙门里的闲事、家里的琐碎,或是抱怨这看守的差事枯燥。从只言片语中,我听出南城兵马司那边,王指挥使似乎对“刘大膀子”的案子彻底放手,对外宣称是“流匪仇杀,凶徒在逃”,已归档了事。而关于我遇袭的事,被压得很死,街面上几乎没听到什么风声。徐镇业的怒火似乎也平息了些,至少,没有再亲临这“囚笼”。
一切,似乎都在徐镇业的控制下,重归“平静”。
但这平静,让我更加警惕。水面无波,往往意味着水下积蓄着更大的暗流。王振山,江老鬼,还有那个“船锚”组织,他们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的袭杀和官府的“冷处理”就偃旗息鼓。徐镇业的“平静”,是认为事情已了,还是……在等待什么?
还有“济世堂”……自从那日与张医官交谈后,我再未提起。张医官也再未主动提及。仿佛那番对话从未发生。但我注意到,他后来开的方子里,似乎多了两味不显眼、但药性略偏的药材,剂量也有所调整。是巧合,还是……他听进了我的话,在“酌情调整”?
我按兵不动,只是更加留意每日送来的汤药。气味、颜色、甚至入口后的细微感觉……与我之前喝的,似乎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药力似乎更“凝练”了些,入腹后的暖流持续得更久,对伤处隐痛的缓解也似乎更有效。是心理作用,还是张医官真的“设法”改善了药方?
无从求证。我也不去求证。只是将每次服药后的细微感受,默默记在心里。
时间,在表面的死寂和暗地里的细微变化中,又过去了几日。左肩后的伤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疤痕。右腿的夹板终于可以拆除了,虽然依旧无力,无法完全承重,但至少摆脱了那沉重的束缚,可以尝试更自由的屈伸活动。张医官说,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期,需循序渐进,万不可操之过急。
拆掉夹板的那天,我感觉身体轻了许多。在张医官离开后,我扶着墙壁,尝试着,用右腿稍稍承担了一点重量。刺痛依旧,酸软无力,但至少,脚掌实实在在地踏在了地上,能感觉到地面的坚硬和冰凉。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缓缓挪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湿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早春特有的、万物萌动的气息,虽然依旧料峭。远处,报恩寺的琉璃塔尖,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点朦胧的光。
“济世堂”……周大夫……老山参……血竭……鹿角胶……
还有怀中那枚冰凉的玉饰,和袖中那片早已干透、却仿佛依旧滚烫的碎布。
囚笼仍在,迷雾未散。但身体里那点微弱的内息,似乎比之前又壮大了些,在经脉中游走时,带来的暖意更清晰。右腿踏在地上的感觉,虽然痛,却无比真实。
我知道,离我真正“踏出”这座囚笼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而在此之前,我需要更多的“准备”。不仅仅是身体的恢复,还有……信息的收集,渠道的建立,甚至……力量的积蓄。
窗外的光,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温度。
我缓缓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