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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缘的“永乐戏院”早已褪尽了名不副实的华彩,墙皮剥落得像生了癞疮,巨大的“拆”字戳在门脸,红得刺眼。关于它的传说比夜风还冷:深夜无人时,戏会自己开锣。

小李就站在这破败的戏院门前,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语焉不详的论坛帖子像是某种蛊惑——“子时,永乐戏院,真腔调,见生死。”一股混合着好奇和廉价啤酒催生的莽撞推着他。门没锁,吱呀一声,裂开一道黑暗的缝,像是巨兽打哈欠吐出的陈腐气息。他侧身挤了进去。

黑暗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只有远处戏台上幽幽亮着几盏惨绿的光,勉强勾勒出舞台的轮廓。空气里一股灰尘、霉菌和……某种类似陈年胭脂的腻香混合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痒。他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半,后悔像冰冷的藤蔓缠上脚踝。想退,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却悄无声息地合拢了,推,纹丝不动;摸索,冰冷的金属锁头挂在那里,彻底断绝了归路。

心脏猛地一抽。他被锁在了这片不祥的黑暗里。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胡琴音毫无预兆地撕破了死寂,刺得人耳膜生疼。台上,幕布抖动着,竟自己缓缓拉开。一个身影踱步上台,穿着繁复华丽的贵妃戏服,珠翠满头,水袖长垂。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

戏,开了。

鼓点敲得密,锣钹震天响,曲调咿咿呀呀,唱的是哪一出,小李听不懂,只觉得那调子蜿蜒扭曲,钻进脑子里搅得一片混沌。台上的戏子们身段婀娜,步伐精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完美得令人窒息。

但他们的脸……

小李眯起眼,借着那幽绿的光仔细看去。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炸了出来。

每一张脸上都涂着厚重的、鲜艳的油彩,勾勒出夸张的戏剧表情。可在那浓墨重彩之下,他们的眼睛却空洞得没有任何焦点,直勾勾地望向虚无的前方。整张脸像是套了一张打磨光滑、毫无生气的木质面具,肌肉纹丝不动,只有嘴巴在一开一合,配合着那诡异的唱腔。

呆滞,如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天灵盖。这不是表演,这像是……一群被丝线操控的、精美的木偶在完成某种仪式。

他猛地扭头看向台下。

空无一人。

破旧的座椅蒙着厚厚的灰,大部分都朽坏了,东倒西歪。一眼望去,空荡荡的一片。

可是——

掌声响了。

喝彩声炸开了。

“好!好哇!”

“唱得好!”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嘈杂鼎沸,情绪热烈,真切得仿佛真有成百上千的观众沉浸在精彩的演出中。那声浪几乎要掀翻戏院的屋顶,与台上机械的表演、台下死寂的空旷形成了令人疯魔的对比。

小李头皮发麻,猛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直接在他颅腔内轰鸣。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跑!必须跑!

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墙根移动,拼命推搡每一扇可能存在的侧门、安全门,甚至窗户。全是锁死的,锈蚀的,焊死一般的。整个戏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他是里面唯一喘气的活物。那台上的戏还在唱着,台下的“观众”还在叫着好,一刻不停。他被困在这声与光、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噩梦牢笼里,无处可逃。

绝望像冰水浇透全身。他缩在一个角落,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只能死死盯着台上那些僵硬的身影,听着那永不落幕的喧嚣,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天明。

“怡情苑”这名字如今只剩讽刺。它蜷缩在旧城区的深处,一座早已歇业数十年的风月场所,雕花木窗破烂不堪,朱漆大门颜色黯淡,唯有坊间流传的低泣声愈发清晰动人。说是每到深夜,便有女子幽怨的哭声和着隐约的琵琶声飘出,哀婉凄美,勾人心魄。

张先生自诩是个有品味的文化人,收集民俗轶事,尤其钟情这些带着艳色的老故事。他站在青楼紧闭的大门前,整理了一下衣襟,叩响了门环。

许久,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涂着劣质脂粉、满是褶皱的脸探出来,是这里的老鸨,眼神浑浊,透着极度的不耐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

“找谁?这里早没人了,快走快走!”

“嬷嬷,打扰了,”张先生挤出温和的笑,“听说您这儿有些……老故事,我想打听打听。”

“没有故事!都走光了!死的死,散的散,一个不剩!”老鸨语气急促,眼神躲闪,像是急于打发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我听闻夜里常有女子低泣……”

“胡扯!是风!是野猫!”老鸨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刺耳,“快走!再不走我叫人了!”说着就要关门。

张先生手疾眼快地抵住门,塞过去几张钞票。老鸨的动作顿住了,看看钱,又看看他,眼神复杂,最终一把抓过钱,压低声线,几乎是耳语般急促道:“天黑前必须走!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信!别回头!别答应!”

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死,彻底断绝了沟通的可能。

这反常的警告反而点燃了张先生更强烈的好奇。他绕着这座破败的木质小楼转了一圈,在后巷发现一扇不起眼的、半朽的侧窗,轻轻一掰,窗棂就脱落了。一股浓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廉价脂粉和木头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犹豫片刻,还是矮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阳光被隔绝在外,只有尘埃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弱光柱中飞舞。残破的纱幔低垂,家具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走廊两侧是一个个小房间,门扉紧闭。

他在这里消磨了整个下午,一无所获,只有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和那无所不在的霉味。夜幕终于彻底笼罩了城市,也吞没了这座青楼最后一点微光。

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绝对的寂静里,第一声低泣突兀地响起。

细细的,幽幽的,像个年轻女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强忍着,却又忍不住漏出的呜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琵琶弦被拨动,零落的几个音,不成调,却凄楚入骨。

张先生屏住呼吸,悄声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透过一个房门上的破洞,他向内望去。

房间里有光,一种朦胧的、泛着青绿色的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几道窈窕的身影在里面缓缓移动,穿着旧时的旗袍或襦裙,身姿曼妙。她们或在梳妆,或在窗前徘徊,或抱着琵琶轻拨,低低的哭泣声和叹息声正是从她们那里传来。

哀怨,凄美,令人心碎。

张先生想起老鸨的警告,但眼前这景象更印证了传闻。这是一群被遗忘、被困在这里的可怜女子?同情心压过了恐惧。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浪漫想象,或许他能做点什么,倾听她们的故事,甚至……帮助她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姑娘们……”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温柔无害。

屋内的身影们顿住了。哭泣声和琵琶声戛然而止。她们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

那张先生预想中的、梨花带雨的娇媚面容并没有出现。

转过身来的,是几具穿着华美衣裙的骷髅。森白的骨骼在幽绿的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凝视”着他,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仿佛在模拟生前的低语。那搭在琵琶骨上的,不再是纤纤玉指,而是嶙峋的指骨。

它们“看”着他,然后,迈动了脚步。

裙裾摇曳,环佩叮当,步伐依旧带着某种诡异的、训练过的韵律,朝着他款款走来。空气中那腻人的脂粉香瞬间被一股浓郁的、泥土和朽烂的气息覆盖。

张先生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连尖叫都堵在喉咙里。他踉跄着后退,撞在走廊的墙壁上。

更多的房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更多的“女子”走了出来。

它们重复着生前最熟稔的动作——迎客、斟酒、媚笑(尽管那骷髅头上无法呈现任何表情)。整个青楼瞬间“活”了过来,充满了无声的、却极致喧嚣的“生意”。它们环绕上来,冰冷的骨指试图触碰他,空洞的眼窝热情地“邀请”他。

它们被某种力量束缚,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生命中最不堪的时刻,无法离开。

张先生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向楼梯,身后是那些窈窕的、致命的枯骨,以及它们永不散场的夜宴。

郊外,林家古宅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荒草和谣言之中。荒废超过半个世纪,雕梁画栋早已被风雨蚀去了颜色,只剩下黑黢黢的骨架。关于它的传说版本众多,唯一不变的是:夜里的怪声。低语、叹息、呜咽,有时像是少女在哼唱模糊的歌谣。

阿雅、大康、胖子,三个灵异探险主播,带着他们的装备,在黄昏时分踏入了这片领域。摄像头、强光手电、EmF检测仪、录音笔……全副武装。

“老铁们,看到了吗?这就是着名的林家鬼宅!听说晚上热闹得很!”胖子举着自拍杆,声音夸张,试图驱散周遭过分的寂静带来的压抑。

宅子内部比外面更显破败,地板腐朽,踩上去惊心动魄地响。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蛛网到处都是。空气阴冷潮湿,带着陈旧的木头和尘土味。

夜幕降临,他们的探险正式开始。

手电光柱在黑暗中胡乱切割,照亮剥落的墙壁和废弃的家具阴影,每一次晃动都像是惊起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声音果然来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像是有人贴在耳边模糊地低语,听不清内容,却让人汗毛倒竖。接着是悠长的、带着无尽愁绪的叹息,仿佛就从房间的角落传来。有时又变成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泣。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阿雅压低声音,对着麦克风激动又恐惧地说,手里的EmF检测仪偶尔爆起一颗红灯,又迅速熄灭。

他们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探索。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在引导他们。最终,他们停在了二楼一间偏僻的卧房里。

这房间相对完整,甚至保留着一些旧家具。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蒙着尘的绣像。绣的是一个穿着旧式衣裙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眉眼精致,正在刺绣,但手中的绣绷上的图案只完成了一半,是一对鸳鸯的雏形。少女的表情恬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而那诡异的低语和叹息声,似乎……似乎最清晰的就是从这绣像附近传来的。

“源头是这东西?”大康用手电照着绣像,少女的眼睛在手电光下似乎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忙移开光线。

胖子胆子大,凑近了看:“绣得真好啊,可惜没完成。你们说,她后来怎么了?”

阿雅则更细心,她发现绣像的木质边框似乎有些松动。她尝试着推了推,边框一侧竟然滑开了一道暗格!

三人心脏同时一跳。暗格里放着一本页面发黄脆弱的线装日记本。

阿雅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翻开。字迹是娟秀的毛笔小楷,属于一个叫“林婉”的少女,也就是绣像的主人。

日记的前半部分记录着少女怀春的心事,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她偷偷爱慕的一位来家中做客的远房表哥。她倾注心血刺绣,想将这副鸳鸯戏水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他。

然而后半部分,笔迹开始凌乱,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原来她与表哥的私情被发现,家族认为她伤风败俗,玷污门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的父亲和族老们将她拖入这间屋子……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被泪水晕开,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

“……爹说,要让我永远留在这里,洗净林家的污点……他们……他们把我……把我砌进了墙里……就在绣像后面……好冷……好黑……表哥……救……”

日记从这里戛然而止。

三个人拿着日记本,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空气似乎瞬间又降低了好几度。那低语声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他们耳边重复着:“冷……好黑……救救我……”

他们猛地抬头,看向那幅绣像。

少女恬静的微笑,此刻看来无比诡异。那双绣出的眼睛,仿佛正穿透时光,怨毒地凝视着他们。而她手中未完成的鸳鸯,那针脚像是凝固了的黑色血泪。

古宅所有的回声,都有了来源。它来自墙中,来自那段被活埋的、绝望的恐惧。

子时。

小李在永乐戏院的角落蜷缩得几乎麻木,台上那无休无止的诡异演出和台下虚无的热烈掌声几乎要把他逼疯。他第无数次尝试去撞那扇大门,肩膀撞得生疼,门却巍然不动。

张先生在那群枯骨“美女”的追逐下,连滚带爬地冲下青楼的楼梯,却发现来时那扇侧窗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结实的、爬满污渍的墙。他绝望地拍打着墙壁,身后,环佩叮当声和骨骼摩擦的咔哒声越来越近。

阿雅、大康、胖子三人抓着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日记,想要冲出古宅,却发现来时的走廊变得无比漫长,扭曲,循环往复,怎么也跑不到尽头。身后的房间里,那低语和叹息声变成了尖锐的、饱含怨恨的哭嚎,墙上的绣像似乎活了过来,少女的眼中流出黑色的丝线。

三处截然不同的空间,三个绝望的困局。

就在那一刻,浓得如同墨汁的雾气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吞噬了一切。戏院的舞台、青楼的走廊、古宅的房间……全都消失了。刺骨的阴冷穿透衣物,直渗骨髓。

雾气压下去,他们发现自己并不在原地。

所有人——小李、张先生、阿雅、大康、胖子——全都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座更大、更古老、更阴森破败的戏院里。

这座戏院空前巨大,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观众席层层叠叠,同样破败朽坏,空无一人,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新来的不速之客。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腐朽木头、陈旧胭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香烛和纸钱混合燃烧后的冰冷气味。

戏台宽阔,幕布低垂,深红色,脏污不堪,像是干涸了无数年的血渍。

他们五个人惊恐地互相望着,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骇然和茫然。

“这……这是哪里?”阿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EmF检测仪疯狂尖啸,指针直接打到了最高刻度,然后啪的一声,爆裂冒烟。

“鬼打墙……我们遇上大的了……”胖子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半点之前的油滑。

小李和张先生背靠着背,警惕地环视着这座巨大的、死寂的、却充满无形压力的戏院。

嗒。

一声轻响,来自舞台。

深红色的幕布抖动了一下。

然后,它开始缓缓地向两边拉开。幕后,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个声音从那片黑暗中传了出来。

像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润,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们每个人的耳朵深处,激起一阵寒颤。

“戏份散落,终需归场。”

“执念萦绕,皆是佳章。”

幕布彻底拉开,台上依旧空荡,只有那声音在回荡。

“既然来了……”

那轻笑了一声,带着无比的满意和一种令人头皮炸开的玩味。

“……便都留下吧。”

“欢迎成为新角儿,永世参演我的恐怖剧场。”

声音落下,死寂重返。

然后,他们身后那扇唯一的、巨大的出入口,在一声沉重的、仿佛千年古墓封门石的摩擦声中,轰然闭合。

那声沉重的闭合声响,如同巨兽的牙齿咬合,彻底碾碎了五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的冰,吸入肺中都带着刺痛骨髓的寒意。

“门!门没了!”胖子最先崩溃地嘶吼起来,扑向身后那面原本是出口、此刻却光滑如镜、冰冷似铁的墙壁。他徒劳地用肥胖的身体撞击着,发出的只有沉闷的、令人绝望的肉体与坚硬表面的碰撞声。墙壁纹丝不动,连一丝灰尘都未曾震落。

阿雅手中的设备彻底报废,EmF检测仪的碎片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滑落。她瘫软在地,眼泪无声地涌出,在惨绿的光线下反射出幽光。“我们……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她喃喃自语,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大康还算镇定,但脸色苍白如纸,他强撑着扶起阿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座无比空旷、死寂却仿佛有无形视线在游弋的戏院。“别慌!慌就真的完了!”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微弱,甚至带起了轻微的回声,那回声扭曲变形,不似人声。

小李和张先生背靠背站着,他们是这里最“有经验”的受害者,毕竟已经经历过一轮恐怖。但此刻,他们的经验毫无用处,只有更深沉的绝望。这座戏院比永乐的规模大了何止十倍,那高耸入黑暗的穹顶,那层层叠叠、仿佛一直延伸到地狱深处的观众席,无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宏大恶意。

“欢迎成为新角儿,永世参演我的恐怖剧场。”

那个清润又冰冷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萦绕,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突然——

咔、咔咔、咔——

舞台上,那深红色的幕布后方,传来机械运转的、生涩僵硬的摩擦声。紧接着,舞台两侧的灯架上,一盏盏油灯或是气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摇曳、极不稳定的光芒,勉强将舞台中央照亮。光线所及之处,灰尘如同金色的蜉蝣般疯狂舞动。

灯光照亮了舞台上的布景。

那布景……赫然是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

左侧,是永乐戏院那剥落的墙壁和幽绿的戏台,几个穿着华丽戏服、面容呆滞如死的身影已经开始机械地移动,无声地唱着那诡异的曲调;右侧,是怡情苑破败的闺房场景,几具穿着艳丽旗袍的枯骨正姿态婀娜地摆出迎客的姿势,空洞的眼窝“望”向台下;中间,则是林家古宅那间卧室的复原,墙上那幅巨大的、未完成的少女绣像清晰可见,绣像上少女的眼睛似乎正幽幽地注视着前方,她身后的墙壁仿佛有暗红色的液体正在缓慢渗出,浸染那未完成的鸳鸯……

三个恐怖场景,被完美地、扭曲地拼接在了同一个舞台之上!

“不……不!”张先生失声叫道,他看到那些青楼的枯骨,仿佛又闻到了那泥土与朽烂的气息。

小李则死死盯着永乐戏台的方向,那些无面戏子的动作与他记忆中被困时看到的别无二致,甚至更加僵硬诡异。

阿雅看到那幅绣像,更是直接尖叫起来,躲到了大康身后,不敢再看。

“这是……要把我们的经历……再演一遍?”大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恐怕不止是演……”小李艰涩地开口,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拉力,正在牵引他的身体,要把他拖向那座舞台,“他刚才说……‘成为新角儿’……”

他的话音未落,舞台上那三个场景中的“角色”们,动作齐齐一顿。然后,它们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它们的“脸”——无论是涂满油彩的呆滞面具、空洞的骷髅头、还是绣像上那双哀怨的眼睛——转向了台下五个瑟瑟发抖的活人。

无声的邀请。或者说,命令。

下一秒,五个人同时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攫住了他们!那力量冰冷彻骨,如同无数只隐形的手,抓住他们的四肢、躯干,将他们猛地从原地提了起来!

“啊!”

“放开我!”

惊叫声被无形的力量扼在喉咙里,他们像提线木偶一样,被粗暴地拖拽着,越过那破败的观众席,直直摔向那光芒摇曳的舞台!

砰!砰!砰!砰!砰!

五声闷响,他们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舞台地板上,摔在了那三个恐怖布景的交界处。灰尘被溅起老高。

不等他们挣扎爬起,那股力量再次降临,强迫他们站直身体。同时,舞台两侧的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个穿着黑色、样式古老、仿佛戏班后台工作人员服装的“人”飘了出来。它们没有脸,整个面部是一片平滑的、惨白的空白,如同剥了壳的煮鸡蛋。它们手中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

戏服!

华丽但破旧、沾染着不明污渍的永乐戏服;艳丽却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青楼衣裙;还有一件,正是绣像上那位少女所穿的、样式保守却绣着未完成鸳鸯的旧式袄裙!

“不!我不要!滚开!”胖子惊恐地挣扎,试图踢开一个靠近他的无面人。但他的腿穿过了无面人的身体,仿佛踢中了空气。而那件散发着脂粉臭味的绸缎长衫,却自动飞起,精准地套在了他的身上,迅速收紧!胖子肥胖的身体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衣服像是活物,在他身上蠕动贴合。

其他人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小李被强行套上了一件小生的戏服,水袖长甩,动作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张先生则被那件青楼长衫裹住,枯骨般冰冷的感觉瞬间渗透肌肤;大康挣扎得最厉害,却被几个无面人按住,强行换上了一套家丁护院的衣服,仿佛成了林家的打手。

最惨的是阿雅。那件少女的袄裙精准地飞向她,无论她如何哭喊躲避,那衣服依旧如同有生命般裹住了她,甚至自动调整了尺寸。她被迫坐在了古宅布景前的绣墩上,手中被塞入一个冰冷的、带着锈迹的绣绷和针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摆出了刺绣的姿势,头微微低垂,眼神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未完成的绣品上。

“开锣——”

那个冰冷的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愉悦的期待。

嗡!

胡琴锣鼓再次响起,比在永乐戏院时更加尖锐、扭曲、不成调子!三个场景的“演员”们同时动了起来!

永乐戏子们开始无声唱念做打,动作机械而夸张;青楼枯骨们翩然起舞,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古宅布景里,那墙上的渗血似乎更快了,低语叹息声变成了清晰的、环绕整个舞台的哭诉:“冷……好黑……放我出去……”

而小李五人,他们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小李不由自主地迈起了台步,甩动着水袖,嘴唇开合,竟发出一种他从未学过、却异常熟练的、咿咿呀呀的戏文唱腔!声音尖利扭曲,完全不像他自己!他的目光被迫看向台下——那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再次响起了雷鸣般的、狂热的掌声和喝彩声!“好!好!”声音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能看到张先生穿着那身可笑的青楼服饰,正表情痛苦、眼神惊恐地对着空气做出斟酒、赔笑的僵硬动作,仿佛正有无形的客人正在调笑他。胖子穿着那身绸衫,像一具肿胀的尸体,被迫扭动着跳着诡异的舞蹈,脸上肥肉颤抖,满是鼻涕眼泪。大康则像个真正的打手一样,在古宅布景前巡逻,脸上肌肉扭曲,显然在用尽全力对抗那控制他身体的力量,却收效甚微。

而阿雅,她手中的针线不受控制地动着,在那绣绷上飞速刺绣。她绣的不是鸳鸯,而是……扭曲的、痛苦的人脸!是小李的、张先生的、胖子的、大康的!还有她自己的!每一针扎下去,她都感到一股真实的、尖锐的疼痛,仿佛扎在自己的灵魂上!她无法抬头,无法呼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绣品在自己手中逐渐成型,耳边是墙中少女永不停止的哀嚎和自己内心绝望的尖叫。

他们成了这恐怖剧场的一部分,被迫重复、演绎、甚至加强着他们刚刚经历过的噩梦!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绝望,成了这出戏最精彩的“看点”,喂养着台下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和暗处那恐怖的存在。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在地狱中煎熬。他们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几乎要将他们彻底摧毁。

就在阿雅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疯掉,手中的针即将刺向她绣出的自己的眼睛时——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仿佛是什么细小的东西断裂了。

是从阿雅身上发出的。

她低头,看见一枚贴身戴着的、奶奶给的、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桃木平安符,从衣领里滑了出来。刚才那声脆响,正是系着它的红绳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那枚小小的桃木符掉落在她正在刺绣的、绣着扭曲人脸的布上。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桃木符接触到的绣布上,那张扭曲的“阿雅”的脸,竟然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那针脚仿佛活物般微微扭曲了一下,颜色黯淡了一分。

几乎同时,阿雅感到那控制她手臂的力量,极其短暂地——松懈了万分之一秒!

就是这一瞬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阿雅用尽了灵魂全部的力量,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决绝,她看向离她最近、正在机械巡逻的大康,用被扼住咽喉般的气声嘶吼出一个词:

“破……局!!”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在那喧嚣扭曲的戏曲锣鼓和无形喝彩声中,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大康!

大康猛地一震!他一直都在用全部意志对抗身体的操控,阿雅这声嘶吼和那瞬间她眼中爆发出的异样神采,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动了他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破局!打破这个剧情!打破这个舞台的规则!

如何打破??

他的目光疯狂扫视,看到了小李机械的演唱,看到了张先生僵硬的赔笑,看到了胖子扭曲的舞蹈,看到了阿雅手中那冒起一丝青烟的桃木符和绣像……

绣像!墙!日记!

林婉被活埋进墙!墙是她的囚笼,也是……关键?!

大康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巡逻,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古宅布景中那面正在渗血的“墙”!那后面,按照“剧情”,埋着少女的尸骨!而他们现在,是在“演戏”!

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入他的脑海。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但他还能控制自己的嘴巴!那操控之力似乎对“台词”和“演唱”之外的发声限制稍弱!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无形的扼制,脖颈上青筋暴起,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变调的、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到的咆哮,指向那面墙:

“那……后面!!挖……开!!它!!”

大康嘶哑的咆哮如同投入死寂泥潭的石块,虽未能立即激起滔天巨浪,却在那片被恐怖与绝望凝固的意识中砸开了细微的裂痕。

“那……后面!!挖……开!!它!!”

声音扭曲,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其他几人几乎麻木的神经。

挖开?挖开那面正在渗血、后面可能埋着恐怖尸骨的墙?!在这个被无形力量操控、演绎着绝望戏码的舞台上?!

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魔鬼的低语,疯狂而危险。但比起眼下这种沦为提线木偶、永世沉沦的处境,任何疯狂的尝试都闪烁着微弱却诱人的希望之光。

然而,操控他们的力量似乎察觉到了这丝不驯的念头。冰冷的束缚骤然收紧!

“呃啊!”大康首当其冲,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后续的话语硬生生掐断!他被迫仰起头,脸上血管贲张,眼球突出,巡逻的脚步变得愈发僵硬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小李的唱腔变得更加尖利扭曲,水袖甩动间带起了呼啸的风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带倒,他不得不集中全部意志才能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对抗着那股要将他彻底同化为无面戏子的力量。

张先生的赔笑变得极其夸张,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肌肉因极度抗拒而剧烈颤抖,看起来比哭还要狰狞可怕。他递出“酒杯”的手剧烈颤抖,仿佛那不是酒杯,而是烧红的烙铁。

胖子的舞蹈动作变得更加狂乱扭曲,肥硕的身体像一袋失控的面粉般被甩来甩去,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

阿雅受到的压制最为直接。她感到针尖上传来一股冰冷的恶意,操控着她手臂的力量猛地增强,那根绣花针带着厉啸,狠狠地朝着绣绷上她刚刚绣出的、属于自己的那只眼睛刺去!速度快得惊人!

不!——她在内心尖叫。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绣布的刹那,那枚掉落在绣布上的桃木平安符,再次微微一亮。极其黯淡,却异常坚定。

嗤!

针尖仿佛撞上了一层极薄却无比坚韧的无形屏障,在距离绣布仅毫厘之差的地方猛地停滞!一股微弱的反震力顺着针传到阿雅的手臂,让她整条胳膊都一阵酸麻。

那操控的力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阻碍激怒了,更加狂暴地压下来,针尖开始颤抖着,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下压去!阿雅拼尽全部意志对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沫。

僵持!短暂的、代价巨大的僵持!

但这僵持,为其他人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瞬!

小李的目光猛地扫向那面渗血的墙。大康的嘶吼点醒了他。破坏布景!破坏这个正在上演的“剧情”!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超出那幕后黑手剧本的事情!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唱腔和动作,但他被操控的身体正在舞台上移动。下一次水袖翻飞、转身回旋之际,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甩出的水袖不再是朝着空无一人的台下,而是猛地抽向——古宅布景中那面渗血的墙!

啪!

长长的、柔软的水袖此刻却像灌了铅的鞭子,带着他全身被禁锢的力量和全部的决绝,狠狠地抽打在斑驳的墙面上!

一声闷响。

墙上簌簌落下许多灰尘和碎屑。那渗出的暗红色液体似乎停滞了一瞬。

有效?!

几乎同时,张先生也福至心灵。他正被迫做出一个向“客人”敬酒的姿势。他猛地将“酒杯”(空无一物)朝着那面墙的方向,用尽全力“泼”了过去!同时,他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挑衅意味的“笑容”,仿佛在说:“请你喝!”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反抗,甚至有些可笑。但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的刹那,他感到身上那件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青楼长衫,束缚的力量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仿佛他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某种更深层次的、连操控者都未完全预料到的“反叛”逻辑?

胖子看到小李和张先生的举动,虽然不明所以,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也疯狂地试图做点什么。他正被操控着扭动肥胖的身躯跳着诡异的舞蹈,靠近那永乐戏院的布景。他猛地一个“趔趄”——或许有一半是真的失控,一半是刻意——巨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撞向了永乐戏台边缘摆放着的、一个写着“戏”字的灯笼道具!

轰隆!哗啦!

灯笼被撞得粉碎,竹篾和纸张四处飞溅。胖子肥硕的身体也重重摔在地上,砸得舞台地板一声巨响,差点背过气去。

但这突如其来的物理破坏,让台上那几个机械演唱的无面戏子动作齐齐一滞!连那扭曲的伴奏音乐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个音节的走调!

整个剧场的“演出”,出现了细微的卡顿!

就是现在!

阿雅感到压制她手臂的力量出现了刹那的紊乱!她尖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手中的绣绷连同那根可怕的针,狠狠砸向那面渗血的墙!

绣绷撞在墙上,针尖在墙面上划出一道浅痕,然后掉落。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锣鼓声、伴奏声、无形的喝彩声、墙中的哀嚎……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舞台上的灯光剧烈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将台上所有“演员”僵硬惊恐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那面被水袖抽打、被“酒”泼洒、被绣绷撞击的墙,那渗血的地方,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龟裂声。

咔嚓……咔嚓嚓……

细密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墙面上蔓延开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暗红色的液体不再渗出,而是仿佛被吸了回去一般。

砰!!!

一声巨响,那面墙猛地炸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不是向外爆炸,而是向内塌陷!

一股难以形容的、积郁了百年的、混合着绝望、痛苦、怨恨和一丝……解脱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黑色狂风,从那个窟窿里疯狂涌出!

“啊——!!!”

一声尖锐到极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女性尖啸从窟窿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巨大戏院的每一个角落!

舞台上,古宅布景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坍塌。永乐戏院的布景变得模糊扭曲,那些无面戏子的动作彻底僵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青楼布景中的枯骨们簌簌发抖,竟然纷纷蜷缩起来,像是遇到了天敌。

捆绑在五人身上的无形力量,如同崩断的琴弦,骤然消失!

噗通!噗通!

五人同时脱力,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咳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肌肉因过度对抗和突然放松而剧烈颤抖。他们贪婪地呼吸着那冰冷却不再充满强制操控意味的空气,有一种从深海挣扎回水面的虚脱感。

他们……暂时自由了?

然而,没等他们缓过气,整个巨大的戏院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穹顶之上,灰尘和碎块如同暴雨般落下。观众席的座椅在震动中纷纷碎裂崩塌。舞台的木板发出呻吟,仿佛随时会解体。

“怎么回事?!它要塌了吗?!”胖子惊恐地大叫,连滚带爬地想躲开落下的碎块。

“不像……”小李挣扎着站起来,扶住旁边一根似乎还算坚固的柱子,脸色凝重地看向舞台后方那片依旧浓郁的黑暗,“是……别的东西醒了……”

那从墙后涌出的黑色怨气并未消散,反而在舞台上方汇聚,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巨大的女性身影。那身影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愤怒,它发出的呜咽声压过了戏院的震动声。

而与此同时,舞台最深处的黑暗中,那个清润冰冷的男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带有丝毫戏谑和玩味,而是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和一丝……被惊扰的意外。

“呵……竟能撬动‘规则’……倒是小瞧了你们这些新角儿的怨念……”

“可惜……”

震动变得更加猛烈。

“……我的剧场,岂容尔等撒野?”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舞台后方再次涌出,这一次,它更加浓郁,更加具有侵略性,仿佛有无数只黑色的触手在其中蠕动,试图吞噬那新生的怨灵,并将五个胆敢反抗的“角儿”重新拖回永恒的噩梦深渊。

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五人,再次陷入了更大的恐怖和未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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