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为那孔积德的禽兽行径，为那帮助纣为虐的道士的阴毒手段。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怜悯。
不管真相如何，他的心都无法再平静。
一个孤魂野鬼，不至于编织谎言。
眼前这美得惊心动魄的女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十年的酷刑和丧子之痛碾成了齑粉，只剩下这点依附于柳枝的怨念在苦苦支撑。
“所以……”
秦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幻境中令人窒息的死寂。
“你引我入此幻境，所求为何？是要我……替你去杀了那孔积德？”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答案。
如此深仇大恨，魂飞魄散亦难消解，除了仇人的血，还有什么能祭奠这无边的苦痛？
然而，柳红烟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不。”
她的声音依旧空灵，却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杀他……若能亲手为之，妾身魂飞魄散亦无憾。但……妾身所求，并非此。”
她微微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琥珀色眸子直视着秦明，里面没有恳求，只有一种冰冷的、清晰的陈述。
“妾身残魂不散，永世煎熬，根源……不在孔积德，而在……妾身那具……尚存于世……被他们……继续当作‘血畜’的……尸身。”
秦明瞳孔微微一缩。
柳红烟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尸身……被灵药异宝强行温养不死不活，每日依旧被割腕放血……喂养那黑暗中的‘东西’，只要它一日尚存，妾身这一缕怨魂便一日被那‘血饲’的邪法牢牢牵系，只能徘徊此间，永世……不得解脱……亦……无法轮回……”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庭院深处那株散发着粘稠暗红的巨大柳树虚影。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毒瘤，充满了厌恶与憎恨，却又无法割离。
“妾身……曾无数次想靠近孔家庄，想亲手……毁去那具受尽屈辱的躯壳，斩断这永无止境的……血饲锁链……”
“奈何……”
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冰冷的无奈。
“那庄内有当年打死妾身的那几个道士坐镇。他们修为高深，更精通克制魂体的法门，妾身根本无法靠近……”
秦明瞬间明白了。那具被冰封、被持续放血的尸身，才是锁住她灵魂的真正枷锁！
孔积德是仇人，但毁掉尸身，才是解开这永世诅咒的关键！
“所以，”秦明沉声道，目光锐利如刀。
“你想让我，去孔家庄，毁掉你的尸身？”
柳红烟深深地看着他，那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星火。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一个让秦明心头巨震的问题。
“公子……可知……妾身……为何……偏偏……找上你？”
秦明一怔。
这也是他的疑惑。
深山老林，虽过客寥寥，但也不至于人迹罕至。
修仙世界，多的是人往荒野里钻。
为何是他？
柳红烟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秦明的身后。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带上了一种奇近乎虔诚的敬畏。
“因为……在公子身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笃信。
“有救世的慈悲。”
下一刻，她手一推。
秦明只感觉一道像风一样的无形波动扫过他的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脱离出来。
随后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一眼就愣在原地。
只见在他背后有一团光晕。
光晕当中是一幅异象。
一个相貌英伟的男子，赫然是“秦明”。
只见他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袍子，袒露着胸膛，赤脚盘腿坐在清澈无瑕的水面上。
而他的双眼微闭，隐隐间透着忧虑，嘴角含笑，似有怜悯和无奈。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背后，一圈圈金色的光芒盘踞成环，给他增添了许多神性。
秦明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什么？！”
这具身体还有这等神异！
柳红烟微微下拜。
“这是公子的心境，乃是公子心性品德所显化，观公子心境就知道公子是一个能够怜悯万事万物的善人，若非如此，生不出这般慈悲之相，而公子背后的，乃是至阳至正，至高至大至善的功德金光！”
秦明听到解释感觉神奇的同时心生疑虑。
他一个普通凡人，身体里还暗藏不明邪祟，哪来什么功德金光？
“此光……乃大善所聚……大德所凝……”
柳红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秦明的身体，直视着他灵魂深处。
“非拯救万千生灵于水火……非心怀苍生……泽被一方者……不可有！此光……煌煌正大……正是……克制一切阴邪鬼祟……破除万般邪法禁制的……无上之力！”
黑石城！
秦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座当时血光冲天的城池。
他杀了赵龙，确实拯救了十几万人命。
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偿？
那十几万条命，竟在他身后凝聚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连这被困数年的怨魂都能感知？
所以，她才幻化柳树在这里蹲守他。
“妾身……一缕残魂……在这山中飘荡百年……唯有公子……身负如此……浩瀚功德……”
柳红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希望之火在死灰中艰难复燃的悸动。
“唯有公子……身负此光方能……无惧庄内道士邪法……方能靠近那被重重邪术守护的……孔家庄……方能助妾身斩断这……永世枷锁！”
她说完，再次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
她身边的红衣小男孩，也依旧低伏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求公子……垂怜！”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再是绝望的哀求，而是将最后一丝希望，孤注一掷地押在了秦明身上。
看着眼前这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信任。
秦明胸中那点善意，终究被这沉甸甸的托付和那无法言说的惨烈所融化。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仿佛都无法驱散心头那份沉重。
“好。”
秦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磐石落地，砸在这寂静的幻境之中。
“此事，我应下了。”
柳红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仿佛不敢相信这简单的承诺。
她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点微弱的星火似乎明亮了一丝。
秦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身边那个始终低垂着头、穿着刺目红衣的小男孩身上。
那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虚幻，如此……不真实。
“那他……”
秦明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沉重。
“你的孩子……该如何……解脱？”
照她所说，那孩子是被烧死的，没有尸首。
柳红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边那小小的红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