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岁就在这堆人里长大。
一个人。
没人记得他父母的脸,连他自己也忘了。
名字是孤儿院的老嬷嬷随口起的,说他被捡到时,襁褓里夹着一张泛黄日历,停在“许岁”二字上。
老嬷嬷死后,日历成了他唯一的财产,他把它折成小小方块,用油纸包好,塞在贴身的破衣夹层里。
那纸片比他的命还轻,却比整个鼠巷都重。
纸片仍在,但日历上的数字早已失去意义。
……
一种被野兽注视的寒意爬上脊背……许岁回头,看见贾老板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铁锹,眼里闪着末日里特有的、对浪费粮食者的杀意。
“小畜生。”贾老板的声音像钝刀刮铁皮,“第三次了。”
许岁把面包塞进嘴里,一口吞掉半个,含混地说:“老畜生!饿不给吃啊!”
他倒下去,贾老板的靴子踹在肋骨上,咔嚓一声,不知断了第几根。面包从领口滚出来,被贾老板一脚踩扁,奶油馅爆开,溅了他一脸。
“偷?老子让你偷个够!”贾老板揪住他的头发往炉门上撞。
“老畜生!饿还不给吃,死守财奴!”
……
“喂。”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许岁抬头,看见墙头蹲着个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头发到肩,参差不齐,脸上涂着泥与炭的迷彩。
她手里握着根削尖的钢筋,背上绑着个婴儿——婴儿的脸色青紫,不知是睡是死。
“你挨打了。”女孩跳下来,蹲在他面前,用钢筋戳了戳他手上的伤,“贾老板的杰作?”
许岁点头,把面包从嘴里拿出来……
“你饿么?”
面包已经变形,半边焦黑半边金黄,像被末日劈成两半的太阳。
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女孩。
女孩没接,婴儿却突然啼哭起来,声音细若游丝。
女孩这才接过面包,捏成碎屑塞进婴儿嘴里。婴儿不哭了,开始吮吸。
“你妈呢?”许岁问。
“死了。昨天换米的时候被‘鬣狗帮’砍了。”女孩用钢筋在地上画了个圈,“我叫阿哑,你叫什么”
“许岁…………”
……
阿哑跪在井盖上,双手死死压着盖子,仿佛要把整个鼠巷的重量都按下去。
她背上早已没有婴儿,只剩半截被血浸透的布带,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背上的孩子找不到了。
她却没有哭,表情像个死人……或许是痛苦和孤独早已把它侵蚀殆尽。
……
许岁摇头。
他数得清自己的呼吸,最多再撑两百步。
两百步之后,断骨会刺穿肺叶,他会像老瘸子一样,成为骨场里的一堆编号。
他把婴儿塞进阿哑怀里,用嘴型慢慢说:
“我走前面,你跑。”
阿哑的瞳孔骤然收缩,钢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行!你会死的!”
她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指甲抠进那块焦黑的痂壳。
许岁却笑了,笑得血从嘴角渗出来,像一条细小的红蛇。
“一群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不需要懦弱,也不会再有生命,他们只有豁出一切生存的勇气。”
……
“走。”他说出声音,沙哑得不像人类。
阿哑后退一步,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声音细弱却倔强,像要把整个鼠巷的黑暗都撕开一道口子。阿哑流泪转身,身影消失在蜂巢的阴影里。
许岁拖着钢筋,一步一步走向面包房。血线在地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河。
……
他的动作太猛,断骨刺进肺里,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但他还是抡圆了铁锹,砸向面包房的玻璃窗。
哗啦一声,碎玻璃像暴雨倾泻。炉火的光扑出来,碎玻璃落地的声响像一场骤雨,惊醒了整条街的夜。
贾老板没退,反而往前一步,鞋底碾过玻璃碴,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他脸上那点冷笑被火光映得扭曲,像一张被烤皱的纸。
“我就知道你得闹。”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可闹完了呢?骨头都扎肺里了,你还剩几口气?”
许岁没回答。
他弯腰,把铁锹横在身前,锹刃上还沾着泥土,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在剐,但他站得很稳,仿佛那根断骨不是他的。
面包房里传来焦糊味——炉火舔到了货架上的纸袋,火苗蹿上顶棚,像一条贪婪的舌头。
贾老板终于回头看了眼,脸色变了。
“你疯了?”他吼,“烧了我店,你拿什么赔?”
“你猜猜呢?”许岁说。
……
天空冒出一声巨响,屋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火越烧越大,屋顶的沥青开始融化,滴落,像黑色的泪。
许岁躺在地上,看着火焰爬上鬣狗帮的皮靴,爬上他们的面具,爬上他们身后那扇被火光照亮的门——
……
贾老板把许岁扔在铁轨旁,自己靠着墙喘气。他的左臂被火舌舔过,水泡连成一片,像戴了一副透明的镣铐。
“老子救你,不是发善心。”他哑着嗓子开口,“你得还。”
许岁咳出一口黑色的血痰,笑了:“还你……面包?”
“不。”贾老板用脚尖踢了踢铁轨,“还我一条路。”
……
许岁没戴面罩。
他径直走进孢子雾,菌丝爬上他的右腿,像一层冰冷的苔藓。
……
阿哑抱着唐安,踩着铁轨的枕木向北跑,眼泪被风吹成细小的盐粒。
她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的光越来越亮,亮得足以照亮整个鼠巷。
……
“岁岁平安,生生不息。”
而此刻,遥远的菌仓废墟深处,一截焦黑的钢筋斜插在菌丝丛中。
钢筋末端,挂着一片被烧去半边的日历纸,纸上字迹模糊,却仍隐约可见:希望中蕴藏着泯灭的死亡。
……
而许岁,早已被火焰烧的千疮百孔……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许岁微微的闭上眼睛。
享受着这来之不易,自由,解脱的味道。
这风带着麦香,带着自己。对于这个女孩的思念。
耳边……一道刺耳的列车缓缓驶过……
……
我从来不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鼠巷的孩子,从会爬开始,就学会怎么在饿死、打死、病死之前多喘一口气。
老嬷嬷说,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我不信。
我见过太多人断了那口气,可他们死前的眼神,比活着时还亮。
贾老板的炉火里烧死过偷面包的小孩,鬣狗帮的刀下躺过换米的妇人,骨场的废铁堆里埋着饿死的瘸子……他们的眼睛,到最后一刻都睁着,像在问——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生来就是老鼠?凭什么我们连一口发霉的面包都要拿命换?凭什么……我们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阿哑说,鼠巷的人不配哭。
可那天,她背着死去的婴儿,跪在井盖上,指甲抠进铁锈里,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她没哭,可她的眼睛比井还深,比夜还黑。
我知道,她在问——
凭什么?
……
我偷过面包,挨过打,肋骨断过三次,肺被自己的骨头刺穿过。
我见过火,见过血,见过菌丝爬上活人的皮肤,像死神温柔的抚摸。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
我连问“凭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
阿哑跑的时候,我没回头。
我知道她在哭,可我没看。
鼠巷的孩子,不该回头看。
回头,就会想起自己本来可以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
火真烫啊。
贾老板的面包房烧起来时,我躺在地上,血从嘴里往外涌,可我却笑了。
鬣狗帮的人在火里惨叫,他们的面具烧化了,露出底下那张和我一样的脸——
饥饿的脸。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抢,他们杀,他们像野兽一样活着,不是因为他们是怪物……
是因为他们饿。
……
铁轨真冷。
贾老板把我扔在那儿,说:“你得还我一条路。”
我问他:“路在哪儿?”
他指了指北方。
“那儿有麦田,有活路。”
我笑了,血从牙缝里渗出来。
“骗人,北边只有孢子雾。”
贾老板没说话,只是看着铁轨尽头,眼神像在看一个很远的地方。
……
后来,我走进了孢子雾。
菌丝爬上我的腿,像冰凉的蛇。
可我不怕。
我从来不怕死。
我怕的是——
到死都没见过麦田。
……
风来了。
带着麦香,带着灰烬,带着阿哑的眼泪,带着鼠巷所有没问出口的“凭什么”。
我闭上眼睛。
终于……
阿哑……
终于,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力量拉扯着,缓缓睁开眼,竟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金色的麦田之中。
微风拂过,麦浪翻滚,麦香浓郁得让我沉醉。
“许岁。”阿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到她正笑着向我跑来,怀里抱着唐安。
她的身后,鼠巷的人们也都跟了过来,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饥饿与恐惧,而是充满了希望与生机。
“这里就是北方的麦田吗?”我喃喃道。
阿哑走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的活路。”
我们一起在麦田里奔跑,笑声回荡在整个天地间。
那些曾经的苦难,那些没问出口的“凭什么”,都随着这麦香,消散在了风里。
而我,终于在这麦田里,找到了生的意义。
……
“许岁……”
阿哑坐在旁边,对着许岁说“我已经死了,我也不希望你过来陪我。”
“我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可怜人,我不明白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是蓝天还是天空,还是广阔的大地和一望无际的麦田?”
“我们只为生在这一下,要为生命的意义而去活着,你现在有很多同伴我也很欣慰。”
“我一直看着你……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即便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意识。”
“我……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
“在安静时想念眼神里最单纯的光亮……身体的呼唤是天性,而我真正羡慕的,却是那种不用欲望也能相依的爱。”
“许岁……活下去……替我……也为你……”
(不要说我水章节!!前面我已经更新了1万多字了……想写点感人的不行吗(????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