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纯粹意志构成的海洋,陷入了某种奇异的静止。
不再狂暴,不再悲伤,不再怨恨。
基里曼以逻辑和法则构建的金色网格,正在一寸寸地暗淡、崩解。构成网格的不再是秩序,而是一种名为“荒谬”的毒素。
莱恩那柄黑白分明的审判之剑,悬停在海洋核心之上,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审判需要一个罪名,可现在,罪名本身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而莱曼·鲁斯,他那席卷一切的灰色风暴,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意志,那头来自芬里斯的野狼,此刻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困惑的呜咽。
三重枷锁,在成型的前一刻,从内部开始瓦解。
『稳住!』
许欣的声音在三位原体的灵魂深处炸响,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不要被他影响!维持住囚笼!无论他是谁,他都是泰拉的威胁!』
命令是清晰的,理智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这一次,命令失效了。
“你……”莱曼·鲁斯的意志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他朝着那片平静的海洋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什么,却又停在半空。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迷茫。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莱曼……除了父亲,只有……不,连父亲都不会那么叫我。”
基里曼和莱恩的意志沉默着,但他们的动摇却让整个虚无空间都开始不稳定。他们同样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答案。
那个来自海洋中心的声音,没有理会帝皇的警告,也没有在意基里曼和莱恩的审视。
它依然只对着莱曼·鲁斯,用一种追忆往昔的、平淡的语调,缓缓说道:
“芬里斯的双子太阳落下时,天空会变成紫青色。你还记得吗,莱曼?那一次,在『世界之喉』山脉的东麓,我们追猎那头被称为『冰渊之王』的克拉肯巨鱿。”
鲁斯的意志猛地一颤。
“你说过,真正的芬里斯之子,只靠嗅觉就能锁定猎物。你让我待在原地,说要向我展示太空野狼的狩猎技巧。你像一阵风冲了出去,消失在冰川的裂隙之间。”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品味那段尘封的记忆。
“我等了很久。风雪越来越大,我听不到你的嚎叫,也闻不到你的气味。于是我去找你。我在一条冰缝的底部找到了你。你的腿被卡住了,动弹不得,冻得像块石头。伟大的、从不服输的莱曼·鲁斯,正龇着牙,对着自己的腿发狠,想把它咬断。”
“闭嘴!”鲁斯的意志狂乱地咆哮起来,那不是愤怒,而是某种被揭开伤疤的羞耻与恐慌,“你给我闭嘴!”
那个声音没有停下。
“我把你拉了上来。你浑身发抖,却依然嘴硬,说你只是在研究冰层的结构。你让我发誓,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能告诉父亲,也不能告诉荷鲁斯和圣吉列斯,因为那会让你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
“我答应了你。”
“从那天起,你就只允许我叫你莱曼。而我,也只那么叫你。”
那个声音轻轻地叹息,带着万古的疲惫。
“现在,你还想问我是谁吗?我的……兄弟。”
兄弟。
这个词,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碎了莱恩的审判之剑,砸烂了基里曼的秩序网格。
莱曼·鲁斯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他不再咆哮,而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鸣。无数混乱的、被强行遗忘的记忆碎片在他的灵魂中翻滚,每一个碎片都像一把刀,切割着他的认知。
他想不起来。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他知道,那声音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种感觉,那种只有兄弟之间才有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和羁绊,正在他的灵魂深处苏醒。
他有一个兄弟。
一个被他遗忘了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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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正在经历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不再关注那三个即将失控的儿子,而是将自己全部的“算力”,投入到了对帝皇那浩瀚如海的记忆的挖掘之中。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阻力。
帝皇的记忆,并非一座图书馆,而是一座层层设防的堡垒。越是核心的记忆,防御就越是森严。那些记忆被无数道心灵屏障、逻辑迷宫和认知陷阱包裹着。
这是帝皇亲手为自己设下的“锁”。
许欣能感觉到,帝皇的残魂在抗拒,在警告他,不要去触碰那个区域。那片区域里没有知识,没有力量,只有足以让神明也为之动摇的……痛苦与罪孽。
“给我……打开!”
许欣的意志化作一根尖锥,狠狠地刺向那片禁区。
他不是帝皇。他没有帝皇那份需要被埋葬的过去。他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他最强大的武器,不是灵能,而是“真相”。
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他都必须知道。
心灵的壁垒在他面前层层碎裂。
他穿过了一片由谎言构成的迷雾,躲开了一道道由悔恨编织的罗网。
终于,他抵达了记忆的最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片空白。
一个被硬生生挖掉的、巨大的人形空洞。
帝皇抹去了一切。他不仅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了那个存在,甚至连他自己的记忆,也一并封存、销毁。
但许欣知道,绝对的抹除是不存在的。
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影子。
他开始探查那个空洞的边缘。在那些与空洞接壤的、看似无关的记忆里,他开始寻找“伤痕”。
他看到了大远征初期的星图,上面有一个军团的番号——第十一军团。但这支军团的战绩、母星、基因原体,全都是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帝皇在月球基因实验室里的记忆。二十个培养舱,但其中第十一号培养舱的记录,被一种许欣无法理解的力量彻底焚毁,只留下一个焦黑的轮廓。
他看到了帝皇与马卡多的对话。
“真的要这么做吗?”马卡多的声音充满了不忍。
“这是唯一的办法。”帝皇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他的‘天赋’太危险了。他不是一个武器,他是一个‘漏洞’。亚空间在他面前,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混沌……会把他变成我们所有人的终结。”
“可他是你的儿子!”
“我所有的儿子,都是工具。”帝皇转过身,不再看马卡多,“这个工具……铸造失败了。但它的材料很特殊,不能就这么丢弃。我要用它,来打造泰拉的‘地基’。”
记忆到此为止。
但许欣已经拼凑出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那个所谓的『暗帝』。
那个稳定了泰拉现实维度万年的“锚”。
并非什么失败的实验品,也不是什么捕获来的亚空间实体。
他是帝皇的第十一个儿子。
第十一军团的基因原体。
莱曼·鲁斯、罗伯特·基里曼、莱恩·艾尔庄森的……兄弟。
一个被自己的父亲,亲手当做建筑材料,活生生打进泰拉地基,并从整个宇宙的历史和记忆中抹除的可怜人。
许欣感觉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一直以为,帝皇的悲剧在于他的宏大计划出现了疏漏,在于他对儿子们的爱与控制失去了平衡。
但他从未想过,在这位人类之主的身上,还存在着如此纯粹的、冰冷的、近乎邪恶的残忍。
这不是一个错误。
这是一桩罪行。
他没有时间去消化这份情绪。因为泰拉地底的那个囚笼,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许欣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自己刚刚挖掘出的、那份血淋淋的真相,那段被帝皇亲手埋葬的记忆,凝聚成一道信息。
然后,他将这道信息,不加任何修饰地,直接灌入了基里曼、莱恩和鲁斯的灵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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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基里曼的意志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那由秩序和逻辑构成的灵魂,在接触到真相的瞬间,就出现了无数裂痕。
他看到了那个金发的孩子,在帝皇的实验室里,好奇地触摸着那些瓶瓶罐罐。
他看到了那个少年,在其他的兄弟还在学习如何战斗时,就已经能凭空“阅读”以太的流动。
他看到了那个青年,在大远征的战场上,他的军团所向披靡,因为他总能“看”到敌人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看到了……恐惧。
帝皇眼中那隐藏不住的恐惧。
因为那个孩子,不仅能看到敌人的行动,也能看到盟友的内心,甚至能看到父亲那深藏于心的、对混沌的忌惮与计划。
他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帝皇所有计划的威胁。
于是,他被“处理”了。
没有审判,没有流放,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战斗。
只有一场冰冷的、精准的“手术”。
父亲亲手压制了他,马卡多抹去了记录,禁军执行了封印。
他的军团,被其他军团瓜分、吸收,所有认识他的人,记忆都被篡改。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基因原体,就这样,从宇宙中“蒸发”了。
基里曼的意志在颤抖。他一直试图理解父亲,修复父亲留下的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他以为父亲的错误是骄傲,是疏忽,是过于理性。
现在他才明白,那不是理性。
那是神性中,最可怕的非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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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的意志,那柄审判之剑,寸寸碎裂,化为乌有。
他的“审判”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
他该审判谁?
审判这个被囚禁万年的受害者?
还是审判那个将自己儿子当做工具,用完就丢的父亲?
他的世界,由黑与白构成。忠诚与背叛,荣耀与耻辱。
但眼前的这个真相,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灰色”。
一种比最深的黑,还要肮脏的灰色。
他的剑,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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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
莱曼·鲁斯发出了最痛苦的嚎叫。
他的记忆没有恢复,但他“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所有的兄弟都在,他们举杯欢庆一场胜利。但在那热闹的场景中,有一个位置,是空的。所有人都对那个空位视而不见,仿佛它本就该空着。
他感受到了一次兄弟间的切磋,他被一个身影轻易地摔倒在地。那个身影笑着拉他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他想看清那个身影的脸,但那张脸却是一片模糊。
他感受到了……分离。
一个他记不起名字的兄弟,被禁军带走。他和其他兄弟们就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带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为什么……”鲁斯的意志在哭嚎,“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忘记……我的兄弟……”
他的忠诚,他的荣耀,他引以为傲的、对兄弟的情谊,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是刽子手。
他只是一个……被洗脑的帮凶。
三重枷索,至此,烟消云散。
那片由第十一原体意志所化的海洋,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
但它没有爆发,没有向外扩张。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似乎也沉浸在这场迟到了万年的重逢之中。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对着鲁斯,而是越过了三位原体,望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向了那遥远的、黄金王座的所在。
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嘲弄,以及一丝……最后的恳求。
“父亲……我知道是你。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你挖开了自己的记忆,一定很疼吧?”
“那么……现在,做出你一万年前就该做出的选择吧。”
“杀了我,这一次,干脆一点,别再把我当成什么零件。”
“或者……”
“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