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区的空气带着一股金属过滤后的冷冽，与主塔那种压抑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顾言办公室的灯光很柔和，但他伸出的那只手，以及他脸上挂着的微笑，却带着一种不容商榷的压迫感。
季骁没有去看那只手，他的视线越过顾言，落在他身后那面单向的观察窗上，窗外是A区森严的运作景象。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合作？”季骁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收回目光，直视着顾言，“听起来像是我别无选择。但在我点头之前，我有我的条件。”
顾言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他从容地收回手，插进裤袋里。“说来听听。对于有价值的盟友，我一向慷慨。”
“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个条件。”季骁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用钢钉钉入地面，“林枫必须绝对安全。我说的不是把他从那个‘修正室’里弄出来就算完事。我要他毫发无伤，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你能保证吗？”
他盯着顾言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笑意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动摇。
“绝对安全？”顾言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他走到一旁的控制台前，手指在上面轻点了几下。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起，呈现出复杂的建筑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人员调动路线。
“季骁，在这个基地里，‘绝对’是一个很奢侈的词。林啸天是个疯子，一个偏执到极点的造物主。他现在对林枫所做的一切，就是想把他变回一件没有瑕疵的‘作品’。你觉得，从一个疯子手里抢东西，能保证毫发无伤吗？”
顾言转过身，靠在控制台上，双臂环胸。
“我无法向你保证一个童话般的结局。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投入A区所有的力量，动用我在这里经营了数年的一切资源，去实现这个目标。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目标和你一样，是让林枫活着，并且清醒地走出那座塔。”
季骁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当然知道顾言说的是实话。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你的计划是什么？”他没有再纠缠于那个无法被承诺的保证，而是切入了最核心的问题。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顾言笑了起来，他指着屏幕上的结构图，“这里，是中央控制塔，林啸天的大本营。而‘修正室’，就在塔顶，他办公室的旁边，方便他随时‘欣赏’自己的杰作。”
屏幕上的图像随之放大，一座戒备森严的塔楼结构清晰地展现在季骁面前。无数红点代表着守卫，移动的光束代表着监控，整个防御体系看起来无懈可击。
“从正面进去，无异于自杀。”顾言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一条隐藏在复杂管线中的蓝色线路被标记了出来，“但任何设计都有漏洞。这是中央塔的备用维生通道，几十年前就废弃了，甚至连林啸天自己都可能忘了它的存在。它连接着A区的能源供应中心，可以绕过至少百分之九十的防御体系，直达塔楼的中层。”
“中层之后呢？”季骁追问。
“中层之后，就是真正的考验。”顾言的表情严肃了一些，“我们需要手动解除上层的安保系统，这会不可避免地触发警报。从警报响起到林啸天的亲卫队赶到，我们有七分钟的时间。”
“七分钟，冲到顶层，带走林枫，然后全身而退？”季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
“不，不是全身而退。”顾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是控制整座塔。我要的，可不仅仅是救出一个人。”
他再次操作控制台，屏幕上弹出了另一个窗口，里面是关于“修正室”的详细分析。
“林啸天对精神控制的研究登峰造极，‘修正室’是他最得意的造物。它能强行剥离一个人的记忆，重塑他的认知。但这种强制性的入侵，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顾言看向季骁，一字一句地说道：“它害怕一个足够强大的‘精神坐标’。当一个人的意志力全部集中在某一个点，比如一个人，一段记忆，一种情感上时，修正程序会受到巨大的干扰。因为程序无法解析这种纯粹由情感构筑的防御壁垒。”
季骁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顾言的意思。
林枫的精神坐标……就是他。
“林枫的意志力很强，远超林啸天手下任何一个实验体。而你，季骁，就是他用意志力守护的最后一道防线。”顾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只要他还记得你，只要他对你的感情还在，林啸天的‘修正’就不可能成功。而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怎么利用？”
“在我们的行动开始时，我会通过A区的秘密频道，向修正室发射一段高强度的精神共鸣信号。这段信号本身没有意义，但它会以你为‘模板’进行编译。如果林枫的意识能够接收到，他的精神防线会瞬间被强化，甚至……可以反过来，短暂地冲击修正室的系统，为我们创造机会。”
顾言的计划大胆而疯狂，环环相扣，将人心与科技的博弈利用到了极致。
季骁沉默了。他脑中飞速地分析着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的风险。
他想到了林枫。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会因为他一句夸奖而耳根泛红的少年。那个在黑暗中紧紧抱着他，说“别怕，有我”的男人。那个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危险，固执地守护着他的林枫。
此刻，他正在那个冰冷的“修正室”里，用他们之间的一切作为武器，进行着一场孤独的战争。
一种混杂着心痛和愤怒的情绪在季骁的胸中翻涌。
“我需要看到更详细的资料。”季骁抬起头，目光灼灼，“关于‘零’，关于林啸天所有的实验，以及……关于我自己的。你既然能拿到我的基因报告，想必你手里的东西，不止那么一点。”
顾言与季骁对视了数秒，然后笑了起来。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跟我来。”
他带着季骁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那是一个巨大的档案室，但储存的并非纸质文件，而是一排排闪烁着微光的服务器。
“这里是A区的主机房，也连接着我多年来从主塔数据库里‘借’出来的东西。”顾言将一份文档调取到中央屏幕上，“这是关于‘零号原型’的所有记录，至少是我能找到的所有记录。”
季骁的目光被屏幕上的文字和图片牢牢吸引。
『原型：零』
照片上的男人，有着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脸，但眼神却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洗礼后的冷漠与锋利，仿佛能穿透屏幕，刺入人心。
“他……真的存在。”季骁喃喃自语。
“是的，他不仅存在，还是林啸天心中永远的痛。”顾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是唯一一个挣脱了精神枷锁，选择了自由的‘作品’。林啸天之后所有的计划，包括‘林枫计划’，都只是在拙劣地模仿他，试图复制当年的成功，并补上‘忠诚’这个他最在意的漏洞。”
季骁一页页地翻看着资料，心脏越跳越快。
资料里记录了“零”的诞生，他的训练，他展现出的超乎常人的战斗能力，以及他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叛逃。
他一个人，几乎瘫痪了半个基地的防御系统，在无数人的围剿下，杀出了一条血路，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他去哪了？”
“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顾言耸了耸肩，“但林啸天不信。他觉得‘零’一定在某个地方，窥伺着他，嘲笑着他的失败。所以，他才如此偏执地想要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季骁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那里显示着另一份文件。
是他的基因报告。
与“零”的报告并列在一起，那99.9%的相似度，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眼睛。
“我……到底是谁？”季骁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正是我希望你能自己去寻找的答案。”顾言看着他，“中央控制塔最底层的核心数据库，存放着这座基地最原始的秘密。关于‘零’的诞生，关于后续所有克隆计划的真相，甚至……关于你的来历。只要我们控制了那里，所有的谜题都会解开。”
顾言的话，像一个精准的诱饵，抛在了季骁心底最渴望的地方。
救出林枫。
找到真相。
这两个目标，通过这次行动，被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我加入。”季骁关掉了屏幕，转过身，眼神中再无一丝犹豫，“什么时候行动？”
“越快越好。林枫的抵抗，正在消耗他最后的力量。”顾言递给他一个黑色的战术手环，“戴上它。这是通讯器，也是你的身份识别卡。去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后，我们在出发点汇合。”
季骁接过手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主机房。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也来……规划自己的另一盘棋。
顾言的计划很好，但他季骁，从不习惯将自己的命运和爱人的性命，完全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核心数据库……他不仅要去，还要拿到第一手的，未经任何人筛选的，最原始的资料。
……
与此同时，中央控制塔，顶层。
“修正室”内，一片纯白。
林枫躺在冰冷的仪器上，无数纤细的探针连接着他的头部。他的身体很平静，但他的意识，却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的战争。
林啸天站在观察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波形图。
“加大精神入侵的强度。”他冷冷地命令道，“他的防御壁垒开始出现裂痕了，我要你们在半个小时内，彻底击溃它。”
“是，指挥官！”一旁的技术人员立刻执行命令。
仪器发出的蜂鸣声变得更加尖锐。
林枫的意识深处，那些被他珍藏的记忆碎片正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撕扯、读取。
他和季骁在篮球场上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阳光，汗水，少年清澈的笑眼。
他们在宿舍里，季骁穿着他的白袜子和球鞋，脚踝的线条绷得紧实又性感，他看得口干舌燥。
他们在深夜的训练馆里，交换着一个笨拙又炙热的吻，彼此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
这些记忆，是他对抗冰冷仪器的唯一武器。
他死死地守着，不让任何人夺走。
“指挥官，我们突破了第一层记忆区，正在读取他和目标人物‘季骁’的相处片段。”技术人员报告道。
屏幕上，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画面。
是季骁。
画面里的季骁，或坐或立，或笑或怒，每一个瞬间都生动得像是真人。
林啸天看着屏幕上的那张脸，眼神变得阴沉。就是这个“瑕疵”，这个“病毒”，污染了他最完美的作品。
“继续深入，找到这段关系的根源，然后……抹除它。”
“正在尝试……等等，指挥官，情况有些不对劲！”技术人员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说！”
“目标的情感波动……太强烈了！这些记忆片段因为他过于强烈的情感，正在发生……变异！它们……它们好像活过来了！”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剧烈地闪烁，信号变得极不稳定。
原本只是被动呈现的记忆影像，那个属于季骁的身影，在某一刻，忽然动了。
在一段林枫偷看季骁睡觉的记忆里，画面中的季骁，本应是闭着眼睛的。
但就在这一刻，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他没有看记忆的主人林枫，而是隔着无数层意识的壁垒，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直直地看向了观察窗前的林啸天。
那眼神，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杀意。
观察窗前的林啸天，身体猛地一僵。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不知道！指挥官，我们无法理解！目标的记忆影像，似乎产生了自己的意识！他……他正在反向干扰我们的读取！”
技术人员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指挥官，目标记忆中的‘季骁’……他的精神模型正在反向构建，他……他好像在通过目标的记忆‘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