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泥墙刚用白灰刷过,白得晃眼,像块刚铺开的宣纸。三秒把红纸裁成条条,浆糊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带着点小麦的甜香。李大叔搬来张方桌,王二婶用抹布擦了三遍,连桌腿缝里的灰都没放过。
“咱合作社第一年,春联得写得像样点。”老马揣着手站在旁边,看着窗外飘的碎雪,“得有咱‘扎根社’的精气神。”
三秒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墨是陈老五从镇上买来的,说是“一得阁”的,贵是贵了点,但写出来的字黑亮。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在红纸上,笔尖轻轻落下——“扎根土地生金穗”。
笔画刚劲,带着股子韧劲,“金穗”两个字的最后一笔微微上翘,像真的麦穗在风里摇。王二婶凑过来看,忍不住拍手:“淼丫头这字,比镇上写春联的先生还好!”
陈老五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雪地里明明灭灭。他瞥了眼那上联,喉结动了动:“光有上联哪行?得有下联。”
“我来对!”李大叔自告奋勇,“‘勤恳人家多五谷’,咋样?”
“太俗。”陈老五磕了磕烟袋,“咱是合作社,不是单家独户。”
王二婶也想了一个:“‘团结互助福满堂’?”
“太文绉绉。”陈老五还是摇头,突然站起身,往桌边凑了凑,“我来对一个。”
众人都愣了——谁不知道陈老五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更别说写毛笔字了。三秒把毛笔递给他,憋着笑:“叔,你可想好了,这字得贴一年呢。”
“少废话。”陈老五接过笔,手有点抖,墨汁滴在红纸上,晕出个小黑点。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在瞄准地里的杂草。
笔尖落在纸上,先是顿了顿,然后歪歪扭扭地往下走。“抱”字的右边多了个点,“团”字的框写得像个歪脖子树,“邻里”两个字挤在一起,差点粘成一团。最逗的是“玉薯”的“薯”,底下的“灬”写成了四个横,像根没削干净的红薯藤。
“抱团邻里长玉薯。”陈老五把笔一扔,脸有点红,却梗着脖子,“咋样?我觉得比啥都实在。咱抱团种地,不光长金穗,还得长红薯、长玉米、长所有能填肚子的东西!”
仓库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笑声。李大叔笑得直揉肚子:“老五,你这字写得,跟地里的草似的,歪歪扭扭。”
“草咋了?”陈老五不服气,“草扎根深,风吹不倒。”他指着那下联,“这字是丑了点,但意思对!咱合作社能有今天,不就是靠邻里抱团?”
三秒看着那歪扭的字,突然觉得比自己写的上联还动人。“叔对得好!”她拿起横批纸,提笔写了“扎根迎春”四个字,“这样就齐了。”
贴春联时,陈老五非要亲自来。他搬来梯子,踩着雪爬上爬下,冻得手通红,却把春联贴得端端正正。上联在左,下联在右,横批在门楣正中间,正好对着仓库里新打的粮囤。
“就得贴这儿,最显眼。”陈老五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退后两步眯着眼看,“这是咱合作社的脸面,得让进进出出的人都看见。”
雪越下越大,落在春联上,红的更红,白的更白。有几片雪花粘在“玉薯”的“薯”字上,像给那四个横添了点装饰。陈老五掏出烟袋,刚想点,又放下了——怕火星烫着春联。
“晚上在仓库煮饺子,就着这春联吃,肯定香。”王二婶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带了白菜馅的,老五家的羊粪肥的白菜,甜着呢。”
李大叔和老马在扫门口的雪,扫帚划过雪地,发出“沙沙”的响。三秒看着陈老五,他还在盯着春联看,嘴角偷偷往上扬,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夜里,仓库里点起了马灯,昏黄的光映在春联上,“扎根土地生金穗”和“抱团邻里长玉薯”在光影里轻轻晃动,像两句没说出口的誓言。陈老五喝了两盅酒,话也多了起来,指着春联跟人说:“这字看着丑,却比啥都真。金穗玉薯,都是咱亲手种出来的;抱团邻里,都是咱实打实处出来的。”
有人起哄让他再写一个,他摆摆手,脸又红了:“写不来了,刚才那是神力相助。”众人都笑,笑声撞在仓库的梁上,又弹回来,混着饺子的香气,暖得人心里发颤。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春联上的雪化了,红纸上晕开淡淡的水痕,字却更清晰了。路过的村民都站在仓库门口看,有人念出声,有人点头笑,连刚会走路的小孩都指着“金穗”两个字,咿咿呀呀地叫。
陈老五赶着羊群从仓库门口过,特意停了停。老母羊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像是在给春联伴奏。他往春联上看了看,又往地里看了看——雪下的土地正在睡觉,等开春一醒,就该冒出新的绿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