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而空洞的朝仪草草进行着，大臣们的奏对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虚弱无力。
郭汜听得极不耐烦，手指在刀柄上烦躁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群臣紧绷的心弦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被郭汜的暴怒打破时——
“呜……呜呜……”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如同受惊幼兽的悲鸣，从御座之上传来。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小皇帝刘协，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龙椅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明黄色的龙袍前襟。
那哭声起初是压抑的抽噎，很快便无法抑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哇——父皇！母后！皇兄！协儿怕……协儿好怕啊……呜呜呜……”
稚嫩的哭喊声充满了无助、恐惧和刻骨的悲伤，在大殿冰冷的石柱间回荡、撞击。
他哭得是那样真切，那样毫无保留，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甚至这数年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和绝望，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这哭声，并非全然作伪。
身处这地狱般的境地，死亡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如何能不惧？
杨彪的计策，只是撕开了他强自压抑的情绪闸门。
阶下的老臣们，先是一愣，随即被这哭声感染。
杨彪第一个老泪纵横，扑倒在地，以头抢地：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紧接着，朱儁、韩融、种辑……一个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纷纷跪倒，匍匐在地，发出压抑已久的悲泣。
一时间，未央宫前殿，悲声四起。
这哭声，是绝望的宣泄，也是精心策划的武器。
郭汜脸上的轻蔑和得意僵住了。
他粗犷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看着御座上那个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孩子，又看看阶下匍匐一片、哭声震天的老臣，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
他虽凶悍残暴，但终究是个人。
一个半大孩子哭得如此凄惨，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哭得如此悲切，
这场景，与他熟悉的战场厮杀、刀头舔血截然不同，竟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郭汜的亲兵统领神色古怪地快步走到郭汜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郭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阶上的小皇帝和阶下的老臣，又猛地看向殿外李傕势力所在的方向，腮帮子的肌肉狠狠鼓动了几下。
亲兵带来的，显然是关于他妻子昨晚“吹风”的内容，以及李傕异动的消息！
杨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泪眼模糊中死死盯着郭汜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终于，郭汜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极其烦躁的低吼：
“够了！都别嚎了！”
他站起身，铁甲叶片哗啦作响，环视着殿内，眼神复杂，有残留的凶戾，也有被哭烦了的暴躁，更有一丝被妻子枕边风吹动、又被李傕威胁所激起的权衡。
“哭！哭顶个屁用！”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指着刘协，声音粗嘎，
“小……陛下！你想走？”
刘协的哭声被这声断喝吓得一滞，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
惊恐又带着一丝希冀地看着郭汜，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郭汜的目光扫过杨彪等人，最后又落回刘协身上，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急速盘算着得失。
放他们走？
似乎……也并非全无好处。
这群老弱病残，路上能活几个？
走了，反倒省心，也免得被李傕那厮利用来攻讦自己。
而且，昨夜妻子那番哭闹和警告……李傕确实有异动！
与其让他们死在这里给自己惹一身腥臊，不如……
“行！”
郭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手一挥，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不耐烦，
“想回洛阳？祭拜祖坟？老子准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凶光再现，
“别给老子耍花样！滚！赶紧滚！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如同绝境中劈开一道缝隙的天光！
杨彪等人心中狂喜，几乎要晕厥过去，面上却依旧悲戚，叩头如捣蒜：
“谢将军开恩！谢将军开恩！”
郭汜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们，转身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留下满殿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却又依旧笼罩在巨大不安中的君臣。
东归！
这渺茫到近乎绝望的路，竟在少年天子的泪水和老臣的悲泣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初平六年，
十二月初三，天光未明。
长安城东的霸城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沉重而缓慢地开启了一条缝隙。
没有旌旗仪仗，没有鼓乐喧天。
只有一股混杂着绝望、仓皇和一丝微弱希冀的人流，悄无声息地涌出这座巨大的囚笼。
队伍的核心，是几辆破旧不堪的牛车。
为首一辆，车辕断裂处用粗麻绳勉强捆绑着，拉车的老牛瘦骨嶙峋，皮毛肮脏打结，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慢腾腾地挪着步子。
车厢狭小，挂着打满补丁的粗麻布帘子，勉强遮挡风寒。
里面挤着少年天子刘协和年仅十二岁的伏寿皇后。
刘协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里面是象征性的天子印玺，小脸煞白，眼神惊恐地透过帘子缝隙望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伏寿依偎在他身边，小小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她头上那支唯一的金凤钗，在颠簸中微微颤动，是这绝望行程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光泽。
紧随其后的是公卿百官的车驾，同样破败不堪。
杨彪、朱儁、韩融等老臣挤在一辆稍大的牛车上，随着车轮每一次碾过坑洼，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更多人没有车坐，只能徒步。
他们穿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官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冰冷泥泞的官道上。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雪沫，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咳嗽声此起彼伏，如同破旧的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