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派朱舜水来见礼,并非卫时觉的原因。
赵南星、邹元标乃东林三君之二。
在这里不受欢迎,声势又很重,惹不起躲得起。
一时间不知如何欢迎,又是晚上,派个弟子过来先看看。
瞿钱归徐赵,常熟五家,正是文明传承中经史子集的地位。
前三家是经史,后两家是子集。
钱氏长辈虽然也在脉望馆,但钱谦益诗文过盛,又追求权力,到常熟的都是些官场嘴炮,脉望馆不欢迎这类人,这一代渐渐疏远了。
瞿氏又信教,与天下大儒对喷,带来的还是杂乱。
所以当今脉望馆就是归徐赵三家常驻。
藏书阁后院,世交亲朋、学派好友一堆,正屋挤不下,厢房住满人。
家主病重已经半个月了,病上加病。
一开始乃缠腰火龙绝。
这病听起来就要命。
腰间皮肤感染发炎,起满水泡,顺着经脉蔓延,如火龙缠腰,钻心灼痛,不能站、不能躺,硬挺着熬治。
二十年前,这病是绝症,现在不是了。
家主既然精通医道,且勘刻了《仲景全书》,那就有医道的朋友。
两个医圣妙手可以治疗。
一个金坛人,一个常熟人。
一个着作《证治准绳》,一个着作《神农本草经疏》。
两人都在医堂潜心研究病理,同时发现马齿苋可以治疗缠腰火龙绝。
马齿苋乃天南地北常见的野草,普通百姓不需要找郎中,就可以随手治疗火龙症。
万历下旨奖赏,邸报传天下。
前一个去世十年,后一个叫缪希雍,就在后院。
医不自医,在缪希雍和赵琦美身上出现了。
赵琦美身患缠腰火龙绝,自用马齿苋不见好,缪希雍又来给喝中药,用防风、当归、天麻等药辅助治疗。
这是超越世界四百年的先进治疗方式。
赵琦美水泡好多了,却不幸引发穿肠痧(菌痢)。
更加要命,腹泻脓血,剧烈腹痛,若非这老头身体基础好,若非家境不错,若非缪希雍就在身边随时换药,根本坚持不了三天。
千金方、本草纲目都说石榴水可以治疗痢疾,但药效凶猛,不适用于重症,会直接汗崩脱水而死,一个时辰就送命,喝水不行,越喝死的越快。
用药让老头亢奋,精神清晰的承受痛苦,还有医不自医的心理痛苦。双重夹击,把老头折磨成鬼样子。
让陆续赶来的亲朋悲痛无语,都在送他最后一程。
后院的人挤在厢房打盹,朱之瑜带着李闻真而来。
众人看到他,惊呼一声,又黯然低头,没有跟着到正房。
屋内很呛人,屎尿味、血腥味、药草味、烧酒味。
又不能开窗,李闻真进门就被呛得向后仰了一下。
迈步到卧室,更加呛人。
里面坐着几名家眷,还有脉望馆的常驻名士。
赵琦美被扶起来,脸色灰败,奄奄一息的样子,还强硬对李闻真躬身,开口竟然不磕绊,“惊动前辈,您不该来。”
李闻真到身边拍拍老头肩膀,“六十了,咱也不亏,老夫不知你重病,恰逢其会。”
赵琦美瞬间轻松,靠在被子呼哧呼哧喘气,旁边陪着的长子道,“若祖父知晓好友硬朗,一定很高兴,父亲三天前还说,闻真前辈参与革新,史家入世,总有不一样的结果。”
李闻真环视一圈屋内,微笑问道,“你们如此认为?不见得吧?”
一人躬身答道,“闻真先生,革新可以处理税赋问题,却也带来更多的问题,权力矛盾一旦蔓延到民间,更加混乱。
少保为工坊找了个出路,却也放纵了财富蔓延,晚辈可以想象,用不了三年,财富如洪水淹没江南,一个欲望更加不受约束的世界。
急速的繁荣会带来急速的萧条,如同赵兄火龙缠腰,医不自医,少保解决了当下,放纵了未来,谁又来革新呢。”
李闻真点点头,“难怪老夫不见你们到苏州,判断当下,预测未来,却没有想到手段,让你们选择保家,实学世家一代一代传承,自我塑造高傲,不入世,还叫什么实学。”
搭话的人一愣,“闻真先生,解决一道绝症已属难得,谁能解决绝症带来的绝症?”
李闻真轻哼一声,“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不去解决,永远无法解决。”
“您说的有理,既如此,晚辈等人也无需掺和。”
李闻真冷脸,“所以你们参与囤粮?真丢人。”
此人并不惧怕他责问,再次说道,“立身不会错,囤粮是为了族人。”
“你们也就三五年的眼光,还不如闽商。”
“闽商乃天下另类,他们可以做商人,做官员,做匪,做军,永远有选择,永远没退路。”
“哈哈哈…”李闻真被逗笑了,“今天不行,估计明天也不行,后天咱在脉望馆辩论,让你们知道一下,什么叫未来,老夫反正无话可说。”
众人对视一眼,赵琦美儿子犹豫说道,“前辈,恐怕不行,您回湟里,后辈们会去请教。”
朱之瑜这时候才开口,“有人可以治疗赵师伯的病,不需要太久,半个时辰就能见好,一天就能痊愈。”
众人眼神齐齐一亮,“谁?”
缪希雍也惊讶道,“哪里的圣手?”
朱之瑜看一眼李闻真,摇摇头道,“建斗师兄在熬药。对方说穿肠痧不到咽气就能医治,赵师伯最快明晚就行动自如了,还说…生与死之间,就差一张皮,有时候是脸皮,有时候是一块石榴皮,天下万事,有时候只差一碗水。”
众人莫名其妙,缪希雍却大大皱眉,“千金方和本草纲目都说石榴皮治痢,但药效过猛,汗崩而亡,适用于初期,现在与杀人无异,喝水根本没用。”
李闻真没有解释,拍拍与他说话的人肩膀,“钟峦啊,你实学出类拔萃,却也流于口舌,不入世的实学,叫屁的实学,你们一边说经世致用,一边踌躇不前,与空谈君子一样。”
这话很严重,当下也不是反驳的时候,赵琦美儿子无奈,“前辈休息吧,晚辈招待不周,不敢让您看到父亲落魄的样子。”
李闻真拖椅子干脆坐下,指着众人一圈,“人若为脸皮而活,不仅累,确实废物。”
众人以为他接连送走赵氏父子,悲痛之下胡言乱语,无人反驳,沉默了。
卢象升很快端着两碗水进门,“赵师叔,您喝下去就能察觉效果。”
缪希雍看一眼,石榴皮熬水,还有一碗盐糖水。
正要说石榴水喝下去会很难受,李闻真直接拿过碗,“别啰嗦了,要死了还怀疑别人,就是一碗砒霜,也比你们坐着等死强,快点喝下去,不然天亮送终了。”
来自长辈的关爱如此直接,被折磨麻木的赵琦美感受一丝温暖,示意儿子接过来。
儿子难以选择,李闻真干脆跪在床前,喂赵琦美咕咚咕咚喝下去。
房间针落可闻,赵琦美闭目一刻钟,打了个嗝,说了两字,“口渴!”
卢象升连忙把盐糖水递过去,李闻真再次喂着咕咕喝完。
赵琦美额头很快开始出汗,一出就止不住了,瞬间汗如雨下。
碱素杀菌嘛,肯定见效快。
过一会又说口渴,李闻真直接拒绝,“不行,两刻钟一碗,必须是盐糖水,不能喝其他水,会让肾脏崩溃,治病成杀人了。”
众人也只好等着,卢象升与家眷又去熬了一碗温水。
就这样,众人全部守着,两刻钟一碗水。
赵琦美很难受,万蚁噬心,内腹很痒,却不是疼,而且他肚子空空,拉无可拉,如同泡水里,亢奋、难受、饥饿、乏力。
天色越来越晚,众人的眼神越来越亮,赵琦美累的说不出一个字,人却变红润了。
缪希雍摸着脉搏呢喃,“原来补充体力的盐糖水得控制量,多了不行,少了不行。”
到寅时,赵琦美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昏睡过去,但呼吸平稳了。
众人不可置信,生与死,真的差一碗水。
…………
【这法子只对感染的急性细菌性痢疾好使,古人早发现石榴皮可以治疗,但无法控制皮碱浓度,随便吃药会让人肾脏衰竭或脱水而亡,体弱的人一个时辰送命,身体好也扛不住两天,治疗痢疾就是摇骰子。经脉注射,1-2个小时就结束了,疗法简单,不等于容易治疗,家里有患病经历,都会后怕,上世纪卫生条件不好,经常有细菌性痢疾,现在很少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