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变了。
陈无涯靠在门内,指尖抵着耳根,听着那断续不一的敲击节奏。三更已过,营中巡防换了新法,连脚步都错开了时辰。他闭了会儿眼,肩头的伤被错劲压住,只余一阵阵闷胀,像有块烧烫的铁贴在骨头上。
他睁开眼,从墙缝抠出那三道炭痕,抹平。
“不能再等。”他说。
白芷站在窗边,没回头:“你打算做什么?”
“去看一眼。”
“粮仓?”
他点头:“火已经灭了,人都觉得事了。可越是没人去的地方,越可能藏着东西。”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左肩渗血的布条上:“你还走得了路?”
“死不了。”他扯了下嘴角,“而且我不一个人去。”
白芷没再问。她解下剑穗上的蓝宝石,塞进袖口暗袋,这是她们剑派弟子联络时用的信物之一。她知道陈无涯不会带别人,也不会解释太多——他做事,从来都是先做了再说。
两人从西角门出营,借着巡更换岗的空档溜出城墙。风雪比前夜大了些,地上浮雪半尺,踩上去软得发虚。陈无涯走得慢,每一步都试探着地面,怕踩到未熄的火堆或塌陷的坑洞。
白芷走在他侧后,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远处那片焦黑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粮仓原是异族建在城外的补给点,高墙厚壁,如今只剩断梁残柱,像一头被剥了皮的野兽趴在地上。风吹过废墟,发出低哑的呜咽。
“他们不会回来。”白芷低声说。
“不是人回来。”陈无涯盯着那片倒塌的主库,“是消息。”
他绕到北面,那里曾是守卫最严的区域,如今焦木横七竖八地堆着,底下埋着什么都说不准。他蹲下身,手掌贴地,运转错练通神系统。一股微弱的热流顺着经脉倒行,在指尖凝成一点刺麻感。
“这边有人常来。”他说。
“你怎么知道?”
“气流不对。”他指了指地面几处灰烬,“这些地方被反复踩过,但雪没全化。说明有人短暂停留,又迅速离开。不是巡逻,是传递东西。”
白芷皱眉:“你是说……还有人在用这地方?”
“或者,留了什么东西等着人取。”
他拨开一堆炭渣,露出半截烧了一半的木箱。箱子底部有个暗格,已被高温烤裂,里面空无一物。他伸手探进去,摸到一道刻痕——是个“吴”字,和上次那块布条上的标记一样。
“老吴头?”白芷看着那痕迹。
“不一定是他亲手刻的。”陈无涯摇头,“但他的人,或者他知道的人。”
他继续往里走,来到一处倒塌的粮垛下方。这里原本堆放干草,如今只剩焦灰,厚厚一层盖着地砖。他用剑鞘轻轻刮开表层,忽然停住。
下面压着个皮质卷筒,半边焦黑,另一边还完整。
他抽出匕首,挑开铜扣,取出一张羊皮纸。边缘已被烧去一角,但中心图案清晰可见:一条蜿蜒山谷,入口处画了个红圈,旁边写着四个小字——“转运要道”。
“这不是普通地图。”白芷凑近看,“标注的位置不在官道上,也不在军报提过的任何据点里。”
陈无涯盯着那山谷形状,脑中闪过边关舆图的一角。他记得小时候听镖师讲过,北漠有条隐路,叫“鹰喙谷”,两面绝壁,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历来是走私盐铁的捷径。
“找到了。”他声音低下来。
“你能确定?”
“不能。”他收起地图,“但我敢赌一把——异族主力虽退,但他们不会放弃反扑的机会。这种地方,最适合藏兵、囤粮、等风声过去再动手。”
白芷沉默片刻:“你打算上报?”
“现在不行。”他将地图折好,塞进怀里,“这张图太干净了,没印章,没批注,连墨色都新得不像埋了好几天的东西。万一是个饵呢?引我们进去,外面再围上来?”
“那你带我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确认一件事。”他看向她,“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异族早就在准备后路。而能在军报之外掌握这条路线的,要么是边关旧将,要么……就是朝中有人通敌。”
白芷眼神一凛。
“我现在不能惊动任何人。”他把地图撕下一角,塞进鞋底夹层,“原件你拿着。我们分头回城,我在东巷口等你汇合。”
“为什么要分头?”
“因为有人在盯着我。”他摸了摸肩伤,“昨夜闹事的时候,那个校尉看我的眼神不对。他不是恨功劳归谁,他是怕我知道什么。”
白芷没再反对。她将地图贴身藏好,身形一闪,掠上屋脊,消失在风雪中。
陈无涯沿着墙根走,故意放慢脚步。他能感觉到肩伤在恶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肌肉,像有根针在里面来回穿刺。他不敢运太多真气,怕系统反噬加剧。
走到东巷口时,白芷已在等他。
“没人跟踪。”她说。
“我也没发现。”他点点头,“回去。”
两人刚要动身,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土层塌陷的声音。
陈无涯猛地转身,望向粮仓方向。那片废墟静默如初,但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腥气——不是血,也不是火,而是某种腐烂的草药味。
“你闻到了吗?”他问。
白芷吸了口气:“像是‘断魂香’的气味。江湖上有些细作用它掩盖足迹,点燃后能混淆追踪犬的嗅觉。”
“他们还在清理现场。”陈无涯眯起眼,“说明这个地方,还没彻底废弃。”
“你要回去看看?”
“不能。”他摇头,“现在已经晚了。他们既然开始清场,就不会留活口。我们现在回去,等于送死。”
“那怎么办?”
“等。”他抬手按住伤口,“等天亮,我去见老将军。就说我想复盘昨夜行动,顺便提一句——我发现粮仓地下可能有密道。”
“你不直接交出地图?”
“我要看他反应。”他冷笑,“如果他立刻紧张,下令封锁,那是真心抗敌。如果他犹豫,推脱,甚至劝我别多想……那就说明,有些人不想让这条路曝光。”
白芷看着他:“你早就计划好了。”
“不是计划。”他吐出一口白气,“是逼出来的。正道讲规矩,我没办法讲。我只能用歪招,一点点试出谁是真的想赢,谁只想保命。”
两人踏上归途。
风雪渐歇,城门影影绰绰出现在前方。
陈无涯忽然停下。
“怎么了?”白芷问。
他没答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
雪地上,他的右脚印比左脚深得多,每一步都在下沉,像拖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抬起脚,鞋底沾着一块湿泥,泥里嵌着半片焦黑的布角。
和之前那块“吴”字布条,质地一模一样。
“它不该在这里。”他喃喃。
白芷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从废墟带出来的。这泥是城内的土,含沙量高,和城外不同。”
陈无涯盯着那布角,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老吴头的人,不止在外面活动。
有人把消息送进了城,而且就在这几天。
他缓缓站直身体,手伸进怀中,确认地图还在。
“明天一早,我去见老将军。”他说。
白芷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城门,身影融入昏黄的灯笼光里。
城墙上,一个士兵正打着哈欠换岗,手中长矛随意搭在肩上。
他没注意到,自己靴底沾着一片焦布,正随着步伐,一点点磨进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