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斯那次客气得近乎诡异的拜访,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龙宫”餐馆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表面的波澜很快平息,但水下的暗流却开始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餐馆的运营异常顺利。之前偶尔还会在附近晃悠、眼神不善的小混混彻底绝迹。甚至连那两名偶尔来“打秋风”的腐败警察,再次上门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收了例钱,态度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刁难和索要。他们看向陆少华的眼神里,少了以往的轻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
这种变化,索菲亚和迭戈感受最为明显。索菲亚不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担心有醉醺醺的客人动手动脚;迭戈送货时,也不用再绕开某些帮派盘踞的街角。一种无形的屏障,似乎将“龙宫”与蒂华纳街头的混乱和危险隔离开来。
“老板,最近…好像特别太平。”一天打烊后,索菲亚一边清点着营业额,一边忍不住对陆少华说道。她的语气带着庆幸,也有一丝困惑。
迭戈正在擦拭灶台,也抬起头,憨厚的脸上露出笑容:“是啊,华哥!感觉走路都踏实多了!肯定是他们怕了你了!”
陆少华正在清点库存,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太平?他心中冷笑。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更强大的掠食者划下势力范围后,暂时驱散了周围的鬣狗而已。赫克托的“保护”,代价绝不会小。
他比索菲亚和迭戈更清楚,这种看似安全的表象之下,是更深的漩涡。赫克托集团就像一条巨大的章鱼,它的触手已经悄然缠绕上来,提供的“庇护”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束缚。接受得越多,将来想要挣脱就越难。
果然,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个下午,餐馆的午高峰刚过,客人渐渐稀疏。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再次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龙宫”门口。
这次下来的依然是马科斯一个人,但他今天的穿着比上次更正式了一些,换了一件熨烫平整的衬衫,脸上的横肉似乎也经过刻意打理,努力挤出的和善表情依旧有些生硬,但至少看不到之前的嚣张气焰。
他走进餐馆,没有直接去厨房窗口,而是先对正在收拾桌子的索菲亚点了点头,甚至扯动嘴角试图笑一下,虽然效果堪比鳄鱼龇牙。索菲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紧张地点点头作为回应。
马科斯这才走向厨房。陆少华正在准备晚上的食材,一把厚重的中式菜刀在他手中运转如飞,将一块五花肉切成均匀的薄片,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美感。
“华哥。”马科斯站在窗口,语气比上次更加客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恭敬。
陆少华没有停下手中的刀,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算是打过招呼。“马科斯先生,今天想吃点什么?试试新出的回锅肉?”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今天不是来吃饭的,华哥。”马科斯搓了搓手,似乎在组织语言,“赫克托先生…想请您过去一趟,有些事想和您当面谈谈。”
厨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索菲亚和迭戈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张地看向这边。赫克托亲自邀请?这可不是小事!
陆少华切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寻常的问候。他将切好的肉片码放整齐,这才放下刀,用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正面看向马科斯。
“赫克托先生找我?”他语气平稳,“是关于送餐的事?还是之前的账目有问题?”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日常事务,显得波澜不惊。
马科斯连忙摆手:“不不不,华哥您误会了。送餐的事很好,账目更没问题。是…是别的事。赫克托先生很欣赏您的…能力。”他斟酌着用词,“他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才,只是经营一家餐馆,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索菲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迭戈也握紧了手里的抹布。
陆少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却让马科斯感到一丝压力。
“赫克托先生太抬举我了。”陆少华终于开口,语气不卑不亢,“我就是一个厨子,能把餐馆经营好,让员工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掺和。”
这是明确的拒绝,但拒绝得很有技巧,给自己留了余地。
马科斯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笑了笑:“华哥,您太谦虚了。前几天‘蝮蛇帮’那件事,可不像是一个普通厨子能干出来的。赫克托先生说了,在这片地方,有时候不是你想躲,麻烦就不会找上门。拥有保护自己和自己人的力量,才是根本。”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赫克托先生是真心想交您这个朋友。他保证,不会让您去做您不愿意做的事。只是希望,在某些…关键时刻,您能运用您的智慧和…身手,帮一些小忙。当然,报酬绝对会让您满意,远不是经营这家餐馆能比的。”
利诱,加上之前铺垫的“保护”,赫克托的招揽手段软硬兼施,层次分明。
陆少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冲洗着双手,水流哗哗作响。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彻底拒绝?以赫克托目前表现出的“诚意”和势在必得的态度,恐怕接下来就不是客气的邀请了。那意味着直接撕破脸,后果难料。
直接答应?那就等于彻底踏上贼船,再无回头路。这与他最初只想隐姓埋名、安稳度日的初衷背道而驰。
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能完全拒绝,激怒对方;也不能轻易答应,让自己失去筹码和主动权。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仔细擦干手,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然后,他转过身,看向等待答复的马科斯。
“赫克托先生的看重,我心领了。”陆少华缓缓说道,“但我这个人,习惯了自己做主。突然要听命于人,不太适应。”他直视着马科斯的眼睛,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合作,可以谈。但方式需要斟酌。我可以作为…顾问,在必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建议,或者解决一些…特定的问题。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好是平等的合作,而不是雇佣。”
这是他划下的底线。他可以不拒绝与赫克托集团产生更深的联系,但他必须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权。他要做一把有自己意志的刀,而不是完全受控的工具。
马科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他没想到陆少华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这比直接答应或拒绝更需要胆识和智慧。这等于是在和赫克托先生讨价还价,要求一个更对等的位置。
“华哥的意思,我明白了。”马科斯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会把您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赫克托先生。最终如何决定,还要看赫克托先生的意思。”
“当然。”陆少华点点头,“替我谢谢赫克托先生的赏识。”
马科斯没有再说什么,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餐馆。他来时带着任务,走时带着一份需要向上级汇报的、出乎意料的答复。
餐馆里再次安静下来。索菲亚和迭戈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老板,你…你真的要和他们…”索菲亚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少华看着窗外马科斯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用中文低声说了一句,索菲亚和迭戈都没听懂。
他转过身,看着两位年轻的员工,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但他心里清楚,从马科斯再次踏进“龙宫”的那一刻起,他试图维持的脆弱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他已经被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无论选择哪条路,前方都注定布满荆棘。
而这一次,他选择了一条更危险,但也可能拥有更多主动权的小径——与魔鬼并肩而行,却试图保持自己的灵魂。这条路能走多远,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退缩和逃避,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死路一条。
他重新拿起菜刀,继续处理食材。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一如他此刻坚定而冷冽的眼神。新的博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