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罗德里格斯以雷霆手段,或者说,是以一种更符合这片土地规则的、血腥而高效的方式,暂时解决了“鳄鱼”古兹曼的麻烦。这个消息像一阵带着铁锈味的疾风,迅速吹散了笼罩在“龙宫”上空的阴霾,但也带来了新的、更复杂的压力。
索菲亚和迭戈几乎是欢欣鼓舞的。对他们而言,这意味着赫克托先生确实看重他们的老板,愿意提供庇护,而那个令人作呕的威胁暂时消失了。餐馆的运营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甚至因为这场虚惊之后的放松,气氛变得更加活跃。午后的阳光再次温暖地洒在擦拭干净的桌面上,食客的谈笑声和碗碟碰撞声交织,仿佛之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但陆少华的心境却与这表面的轻松格格不入。他依旧在厨房忙碌,动作精准高效,炒锅在他手中翻飞,火焰升腾,每一道出锅的菜肴都色香味俱全,无可挑剔。然而,他的眉头却时常微蹙着,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常人无法看到的风暴。
赫克托的介入,绝非简单的“帮忙”。这是一次精准的示好,一次强势的宣告,更是一根无形却无比坚韧的绳索,悄然套上了他的脖颈。代价,早已在无声中标好。他享受了庇护,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忠诚,或者说,展现出值得赫克托投资的价值。未来的路,看似平坦了一些,实则更加狭窄,两侧皆是深渊。
而在这复杂的思绪中,另一份更加柔软、却也更加棘手的“负担”悄然加重——那就是索菲亚日益明显的情感。
自从“鳄鱼”事件后,索菲亚对他的关心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那不再仅仅是员工对老板的尊敬,更掺杂了少女炽热而纯真的爱慕。她看他的眼神,像蒂华纳盛夏的阳光,明亮、温暖,毫不掩饰其中的倾慕与担忧。
每天清晨,她带来的不再是简单的玉米饼,而是精心用彩绘陶罐装着的、她起大早熬制的传统墨西哥牛肉汤(caldo de Res),汤里满是炖得烂熟的牛肉、玉米、胡萝卜和西葫芦,香气浓郁,暖人心脾。她会轻声说:“老板,早上喝点热汤,对身体好。”然后不等陆少华回应,便红着脸快步走开。
下午客人稀少时,她会默默地将一杯冰镇的、用新鲜芒果和哈拉佩尼奥辣椒调制的奇特饮品放在他手边,杯壁上凝结着清凉的水珠。“天气热,解暑提神。”她低声解释,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甚至在他晚上研究地图或者沉思时,她会悄悄在桌角放一小碟撒着肉桂糖的炸香蕉(plátanos Fritos),或者几块手工制作的、甜腻的牛奶糖(dulce de Leche)。
这些点点滴滴的关怀,像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击着陆少华用冰冷现实筑起的心防。他不是木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真挚而笨拙的心意。在这片充斥着暴力、背叛和贪婪的土地上,索菲亚的善良和纯真,如同荒漠中的一泓清泉,珍贵得让人心疼。
有时,在忙碌的间隙,他会不经意间抬头,捕捉到索菲亚正偷偷望着他的眼神。那碧蓝的眸子里盛满了光,有崇拜,有羞涩,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每当这时,陆少华的心弦会被轻轻拨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会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暖,是他刻意远离甚至遗忘的感觉。
但他立刻就会强行压下这股悸动。
他知道自己是谁,更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的过去是一片无法示人的雷区,他的未来是一条通往血与火的不归路。赫克托的“赏识”意味着更深的卷入,与海湾集团的全面冲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周围强敌环伺,危机四伏。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都是致命的弱点,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将对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索菲亚应该拥有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找一个可靠的本地男人,结婚生子,远离这一切肮脏和危险。而不是和他这个双手即将沾满鲜血、前途未卜的“中国厨子”纠缠不清。
更何况,他内心深处,那份对遥远故土的、无法割舍却又必须隐藏的牵挂,那份沉重的过往,都让他无法轻易接纳一段新的感情。他像一艘注定要航向风暴的船,无法承诺港湾。
于是,他只能选择沉默,用刻意保持的距离,来回应那份他无法承受的热情。
他依旧会接受索菲亚的食物和饮料,但总会客气而疏离地说声“谢谢”,然后不再多言。他尽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分配工作时公事公办,眼神交汇时迅速移开视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因为她笨拙的西班牙语发音或工作中的小失误而露出难得的浅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冷静。
这种变化,敏感如索菲亚,自然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眼中的光芒,在一次次的沉默和回避中,逐渐变得有些黯淡和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老板在应对凶恶的“鳄鱼”时都毫无惧色,却似乎害怕她的关心。是她做得不够好?还是…他根本不喜欢她?
一天打烊后,迭戈先走了。索菲亚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最后几张桌子,不时偷偷看向正在清点账目的陆少华。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也让他看起来更加孤独和难以接近。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端着一杯水走了过去。
“老板…喝点水吧。忙了一天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少华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账本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放那儿吧。谢谢。”
疏离的语气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索菲亚一下。她没有离开,站在原地,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边。
“老板…”她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最近…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陆少华翻动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索菲亚。女孩咬着下唇,碧蓝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不安和一丝倔强的期待,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兽。
那一刻,陆少华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种解释的冲动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立刻压制住了这种软弱的情绪。
他不能给她任何虚假的希望。那才是最大的残忍。
他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索菲亚。你是个好员工,很好。”他刻意强调了“员工”两个字,“只是最近事情比较多,我需要集中精力处理。你不要多想,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索菲亚眼中最后的期待火花。她明白了。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这个人,她的心意,对他而言,是“需要集中精力处理”之外的事情,是“不要多想”的范畴。
“员工”…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始终只是一个“好员工”。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眶有些泛红,但她努力忍住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知道了,老板。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向后厨,肩膀微微耸动,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和失落。
陆少华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桌上的那杯水,映照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清澈,却冰冷。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的玻璃杯壁,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她的温度,但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了。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告诫他:这是对的。保持距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绝不能因为一时的软弱,将她拖入这片永恒的黑暗。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在无声地叹息。
他重新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账本上,但那些数字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餐馆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以及他自己清晰可闻的、略显沉重的心跳声。
窗外的蒂华纳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边境城市喧嚣而危险的轮廓。在这片欲望与暴力交织的土地上,一份单纯的爱慕,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脆弱。
陆少华知道,他脚下的路,注定孤独。任何试图靠近的温暖,都只能被他周身的寒气驱散。
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坚定。那短暂的波澜,被彻底埋藏在了坚冰之下。
他拿起索菲亚留下的那杯水,一饮而尽。水很凉,划过喉咙,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无法回应,便是他唯一的回应。
夜幕,彻底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