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穴下遗荒,幽幽闭玄壤。昔人岂知我,今我得其象。” ——仿古意,叹未知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摇曳不定,仅仅能照亮荀渭身周几步的范围,更远处则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那点光晕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黑色石壁上,映出他自己扭曲晃动、形如鬼魅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像是封闭了千年的墓穴,却又奇异般地可以呼吸,只是每一次吸气,那混合着金属锈蚀和某种奇异尘埃的味道都直冲肺叶,冰冷而刺鼻。
死寂。
除了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内擂鼓般的狂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外面风雪的呼啸、追兵的叫骂,仿佛都已被那厚重的黑色石板彻底隔绝,变成了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了那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身体的颤抖也渐渐止息。
暂时…安全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与隐隐的不安。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条雕刻着诡异纹路的甬道通向何处?老葛头看似随意的指点,是巧合,还是有意引他至此?那烽燧台内的兵贼勾结,与这处隐秘的入口,又是否存在关联?
无数疑问如同缠绕的藤蔓,捆缚住他的思绪。
他重新晃了晃火折子,让光芒稍亮一些,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各处传来阵阵酸痛,尤其是刚才滚落坡底时撞击的部位,更是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咬了咬牙,将这些不适强行压下。
眼下,探索这片未知的、或许是唯一生机的地下空间,是唯一的选择。
他握紧那柄沾过血的短刀,将火折子稍稍前伸,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黑色石质地面异常平整光滑,几乎感觉不到磨损的痕迹。甬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石壁上的纹路在手火光亮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莫测——那并非任何已知的文字或图案,更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几何线条与奇异符号的混合,蜿蜒扭曲,却又隐隐蕴含着某种冰冷的、非人的秩序感,看久了竟让人产生一种头晕目眩、心神恍惚的感觉。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李白《行路难》
此刻的他,却非不得出,而是深入了一条绝非“青天大道”的诡谲路径。
甬道一路向下,坡度平缓却持续不断,仿佛正通往地心深处。走了约莫百步,前方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手中的微弱光亮和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产生轻微的回音,更反衬出此地的空旷与死寂。
这种绝对的孤独与未知,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心智不坚之人。荀渭只能紧紧攥着刀柄,用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感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前方的甬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些许。突然,他脚下一顿,火折子向前探去——
前方不再是单一的通道,而是出现了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口!三条黑洞洞的入口并排出现在石壁上,如同巨兽张开的三张大口, silent地等待着择人而噬。
荀渭的心猛地一沉。这地下,果然别有洞天,而且结构复杂远超想象。
他凑近每个洞口仔细观察。洞口边缘同样光滑,刻着类似的纹路,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地面也积着薄薄一层同样的细微尘埃,看不出任何行走留下的痕迹。
该走哪一条?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前世听闻过的那些关于奇门遁甲、机关陷阱的零星传说,试图找到一丝线索,却徒劳无功。他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从最左侧的洞口深处传来,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风?
荀渭猛地睁开眼,精神一振!有空气流动,就意味着那个方向很可能有出口,或者更大的空间!
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毅然踏入了最左侧的岔路。
这条岔路比主甬道更为狭窄,石壁上的纹路也似乎变得更加密集和复杂。他更加小心,每一步都轻抬轻放,生怕触发了什么未知的机关。
然而,一路行来,除了死寂和黑暗,并无任何异常。这反而让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火折子的光芒开始明显变得黯淡,燃料即将耗尽。荀渭的心提了起来,在这绝对黑暗的地方失去光源,无异于自杀。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摸索着前进。
突然,前方视野豁然开朗!
火折子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轮廓——他似乎走出了狭窄的甬道,进入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地下洞穴或者说…大厅?
光线太暗,他无法看清全貌,只能隐约感觉到空间的宏大,以及空气中那股锈蚀和尘埃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还混合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油脂冷却后的怪异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火折子的光芒所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能依稀看到地面依旧是那种黑色石材铺就,但似乎散落着一些东西。
他蹲下身,用短刀拨开地面的积尘。
灰尘下,露出了一小片银灰色的、冰冷坚硬的金属碎片,边缘扭曲,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裂。他又看向不远处另一个凸起物,吹开灰尘——那竟然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造型极其古怪的金属构件,形状非方非圆,表面光滑,甚至还能看到些许黯淡的金属光泽,与他所知的所有工匠技艺都截然不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继续向前探索,火光扫过之处,越来越多的奇异物件映入眼帘:更大块的、无法辨认原本形状的扭曲金属;一些如同琉璃般透明却异常坚硬的碎片;甚至还有一些类似陶瓷,却闪着釉质光泽的残骸…所有这些都半掩在厚厚的尘埃之下,寂静地诉说着某种遥远的、彻底的毁灭。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而此处所埋藏的,却绝非任何已知时代的“花草”或“衣冠”,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文明的尸骸。
荀渭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当代或历史上任何朝代所能建造、所能拥有的东西!这些材料的工艺、这些奇异的造型,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难道…是前朝?甚至是…上古遗存?还是…某种不属于人间的鬼斧神工?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手中的火折子也随之剧烈晃动,光芒明灭不定。
他稳住身形,低头用火光一照——
绊倒他的,是一截从尘埃中凸出的、粗大的、同样由那种黑色石材砌成的环状结构,约有半人高,表面似乎刻着更加密集的纹路。
他顺着这环状结构向前照去,心脏猛地一跳!
只见前方不远处,尘埃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同样材质的圆形平台(或基座)的轮廓!平台的中央,似乎矗立着某个巨大的、形态极其古怪的阴影!由于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仿佛由无数断裂金属和怪异构件纠缠而成的庞大轮廓,如同一个沉默的、畸形的巨兽,蛰伏在这片地下废墟的中心!
那是什么?!
荀渝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就在他靠近那巨大阴影约十步距离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空旷的地下空间!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与脏腑,震得荀渭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似乎为之凝滞了一瞬!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本就摇曳不定的火折子,光芒猛地剧烈闪烁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
“!”
荀渭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猛地后退几步,背靠在一处冰冷的、不知是何物的凸起上,紧紧握住短刀,全身肌肉紧绷,警惕地“望”向那巨大阴影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低沉的嗡鸣声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之后便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发生了什么?那声音是什么?是触发了什么机关?还是…惊动了某种沉睡于此的东西?
黑暗中,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沿着脊背滑落的冰冷触感。那陈腐空气中怪异的锈蚀味和冷却油脂味,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暗中再无异动。
难道只是巧合?或是这古老遗迹某种尚未完全失效的机制偶然被触发?
就在他惊疑不定,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试图再次尝试点燃火折子(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时——
“咝…咝咝…”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响,突然从前方那巨大阴影的方向传来!
这声音虽小,但在绝对的死寂中却清晰可辨!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片废墟中…苏醒…或者…移动?
荀渭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跑!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
他再也顾不得是否会制造声响,凭着刚才瞬间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感知,猛地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发足狂奔!
“砰!”没跑出几步,他的肩膀便重重撞在了一处坚硬的、边缘锐利的突出物上,剧痛传来,但他根本不敢停留,咬着牙继续向前冲!
“咝咝…咝咝…”
那身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而且速度极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以惊人的速度滑行追来!黑暗中,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锈蚀气息的气流扑打在身后!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绝非凡物,也绝非人力所能抗衡!
“甬道!必须回到甬道!”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只有那狭窄的甬道,或许才能限制住身后那未知之物的行动!
他拼命奔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断撞到散落在地的障碍物,身上添了无数擦伤和淤青,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最原始的、对未知恐怖的恐惧在驱使着他!
终于,他隐约看到了前方那一丝更为深邃的黑暗——那应该是岔路口的方位!
他如同溺水之人看到稻草般,用尽最后力气冲了过去!
就在他冲入那狭窄甬道的一瞬间——
“锵!!!”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金属巨爪狠狠刮擦岩石的尖锐爆鸣,猛地在他身后炸响!伴随着一阵耀眼的、蓝白色的、一闪而逝的电火花!
那追来的东西,似乎被狭窄的甬道口卡住了,或者说,某种无形的界限阻止了它的继续前进!
荀渭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电火花照亮的是何等恐怖的景象,只是沿着狭窄的甬道,拼命地向来路逃窜!
身后,那刺耳的刮擦声和愤怒的(如果那东西有情绪的话)“咝咝”声持续了片刻,最终渐渐平息了下去,并没有继续追入甬道。
荀渭一直跑到几乎窒息,直到再次感受到那向下甬道的坡度,才敢稍微放缓脚步,瘫倒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身后再无声息。
那恐怖的东西,似乎没有追来。
他…又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但在那绝对的黑暗深处,在那片诡异的废墟之中,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与秘密?那绝非自然造物,也非人力所能及…
荀渭滑坐在地,背靠石壁,在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中抱紧双臂。短刀跌落在一旁,他也无力去捡。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不仅仅是面对权贵倾轧、同袍算计时的无力,更是面对这种完全超乎理解、如同天灾般的未知存在时的彻底绝望与恐惧。
重生带来的先知与恨意,在这片古老的、冰冷的、隐藏着非人诡迹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苏轼《前赤壁赋》
此前他或有不甘,或有愤恨,但此刻,却真正体会到了这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渺小与茫然。
不知在这冰冷的黑暗中沉默了多久,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他才摸索着,重新捡起了那柄短刀。冰凉的触感从刀柄传来,稍微安抚了他惊魂未定的心。
必须离开这里。
他挣扎着站起身,摸索着石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沿着来路向上走去。
失去了光源,在这四野皆黑的甬道中前行,如同盲人摸象,速度极其缓慢,全凭记忆和触摸判断方向。
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次触摸到了那扇冰冷的、刻着纹路的黑色石板——出口!
他用力推开石板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外面,风雪似乎已经停了。夜色深沉,但天幕上隐约有几颗寒星闪烁,提供了微弱的光亮。荒原上一片寂静,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仔细聆听片刻,确认安全后,才用力推开石板,艰难地爬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冰冷但清新的旷野空气,竟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恍惚感。
他回身将石板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并用枯枝和积雪稍作掩盖,尽可能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星辰的位置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轮廓,他大致判断出了东南方向——那是老葛头所指的、可能存在河流和巡边游骑的方向。
也是远离那座烽燧台和恐怖地下遗迹的方向。
他不敢再在此地停留片刻,甚至不敢去想那座烽燧台里的兵贼是否还在附近搜索。他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充满了诡异与危险的是非之地。
他迈开脚步,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东南方向,艰难前行。
孤独的身影,融入茫茫荒原的夜色之中,如同一个飘零的孤魂。
而在他怀中,那无意间从地下废墟带出、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小块冰凉、光滑、带着奇异纹路的金属碎片,正悄然吸收着他掌心的微薄体温。
与此同时,在那深邃的地底,那片无尽的黑暗废墟中央。
那庞大而扭曲的阴影之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光点,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次。
随即,再度沉寂。
仿佛从未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