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棕色的、略带卷曲的头发，如同魔鬼的签名，烙印在楚夜明的视网膜上。
他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根头发捻起，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入了口袋。
回到办公室，他反锁上门，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安静。
“开启沙盘。”
他的意识如潮水般退去，瞬间沉入了那片无垠的纯白空间。
这一次，沙盘中构建的，是静风茶室的雅致包厢，以及那个穿着和服，面带微笑的田中贤二。
楚夜明将“发现头发”这个全新的变量，作为初始条件，输入了沙盘。
他要推演的，是田中贤二在得知“犯人自杀”这个完美结论后，所有可能的反应。
【推演开始……】
【场景一：田中贤二接到报告，表示满意，此事就此了结。】
【推演结果：概率低于百分之一。基于目标人物‘极度自负，追求完美’的性格侧写，他绝不会相信一个能从他眼皮底下逃脱的猎物，会如此轻易地选择自杀。】
【场景二：田中贤二表面接受结论，但暗中增派人手，对我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秘密监视。】
【推演结果：概率百分之七十。他会将我列为最高嫌疑人，但苦于没有证据，且有丁默邨的庇护，他不会立刻动手。】
【场景三：田中贤二彻底撕下伪装，直接向我摊牌，进行最后的心理试探。】
【推演结果：概率百分之九十九。】
沙盘冰冷的结论，让楚夜明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一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即将到来。
第二天，田中贤二的邀请如期而至。
依旧是静风茶室，依旧是那间能看到庭院里枯山水的雅致包厢。
楚夜明走进包厢时，田中贤二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正跪坐在茶几前，专注地摆弄着一套精美的茶具。
炭炉上的铁壶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响，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一丝杂音。
但楚夜明能清晰地感觉到，与上次下棋时的氛围截然不同，今天的茶室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仿佛凝固的沼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楚君，请坐。”田中贤二没有抬头，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夜明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
这一次，田中贤二没有提及围棋，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那副名贵的棋盘。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沏着茶，烫杯、置茶、注水、出汤……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精准，充满了某种禅定的韵律感。
更让楚夜明感到意外的是，从头到尾，田中贤二没有提一个字关于水牢和那个“自杀”的犯人的事，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他只是微笑着，用一种仿佛在闲聊家常的平缓语气，聊起了前天晚上的那场大爆炸。
“听说，前天晚上的上海很热闹。”
他将一杯刚刚打好的、泛着细腻泡沫的抹茶，轻轻推到了楚夜明的面前。
“虹口的夜空，像樱花盛开一样灿烂。”
楚夜明端起茶杯，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田中贤二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玩味，只剩下一种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冰冷。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楚夜明的血肉，直刺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规律，楚君。”
来了。
楚夜明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刺骨的寒意。
田中贤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次，望月坡。一场离奇的车祸，两名帝国最优秀的特工殉职，犯人被劫。而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还带回了一份所谓的‘功劳’，洗脱了自己所有的嫌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楚夜明的心上。
“你告诉我，那是因为你运气好。”
田中贤二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第二次，周福海家。一场看似简单的敲诈勒索，却意外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内部火拼。行动处二队的王强队长，连同他最精锐的心腹，全军覆没。”
“而你，不仅毫发无伤，还‘意外’地搜出了他通敌叛国的铁证，一举吞并了他的队伍，荣升为权势熏天的大队长。”
“你告诉我，那也是因为你运气好，因为你‘明察秋毫’。”
田中贤二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仿佛要将楚夜明的灵魂彻底洞穿。
他缓缓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加危险。
“这一次，虹口的大爆炸，将整个上海的日伪机构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偏偏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刻，关押在七十六号最核心、最机密的‘水牢’里的头号共党要犯，那个连石井小队的酷刑专家都准备亲自出马审讯的硬骨头，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因为‘信仰崩塌’，选择了自杀。”
“而你，”田中贤二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又一次，成了那个完美结案、平息风波的‘功臣’。”
整个茶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铁壶里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最后的审判，敲响倒计时的丧钟。
田中贤二缓缓放下茶杯，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夜明，终于图穷匕见。
“楚君，告诉我。”
“下一次，当上海再次陷入巨大的混乱时，你又准备拿走什么呢？”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
“丁默邨的位置，还是我的？”
这句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悍然撕裂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虚伪的面纱！
这已经不是试探，这是近乎于摊牌的终极质问！
面对这如同惊涛骇浪般的逼问，楚夜明的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但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平静得像一潭万年不化的寒冰。
这一切，早已在他的沙盘中，预演了上百遍。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抹茶，轻轻吹了吹那早已散去的虚无热气，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抬起眼，迎向田中贤二那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锐利目光，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的苦笑。
“田中课长，您说笑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或许，”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就是帝国的福将。总能在各种不可思议的混乱中，为帝国，挽回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归于一个无法被证伪的“福将”身份。
你怀疑我？可以。拿出证据来。
没有证据，那我就是帝国的祥瑞，是你们所有人都应该供起来的宝贝。
两人就那样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对视着。
整整十秒钟。
空气仿佛都已经彻底凝固，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迟缓。这是一场无声的、意志力的终极较量。
最终，田中贤二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玩味，没有了试探，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的了然。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在智谋上，而是输在了证据上。
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他奈何不了这个被丁默邨当成宝贝一样护着的“福将”。
“我很期待。”
田中贤二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转身，迈着他那依旧优雅的步伐，径直离去。
楚夜明静静地坐在原地，直到田中贤二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庭院的光影之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田中贤二之间最后一丝虚伪的面纱，已经被彻底撕下。
下一次交手，必将是没有任何规则的、不死不休的最终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