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铮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冬日寒风吹过的一捧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方才还在心中冷笑,觉得这不过是个仗着兵部手令便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一个人,一纸令,就想在这盘根错节的陇城,掀起什么风浪?
痴人说梦。
可当那一声清脆的“啪”在死寂的偏房内炸响,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那张文书,黄得像是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魏铮的目光,被那枯叶死死钉住。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张堆着“完美”籍册的桌案,挪动了自己已经有些发僵的双腿。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张陈旧文书的刹那,竟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凉意。
文书入手,很轻。
可落在魏铮的心头,却重逾千斤。
只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他瞳孔中的整个世界,便轰然崩塌。
那枚太仆寺印信,红得像一滴干涸的血。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的马匹编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那张文书几乎要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一只手,快如闪电,将那张催命符一般的文书从他手中夺了回去。
小乙收回文书,另一只手的手掌,再次重重拍在桌案之上。
砰!
这一次的声音,比方才更闷,更响,如同庙堂之上敲响的暮鼓。
“说!”
小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气,在这小小的偏房内激起回响。
“这张文书上所记载的战马,它们的籍册,在何处?”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剐着魏铮的脸。
“为何在你这号称天衣无缝的籍册之中,寻不到它们半点踪迹?”
又是一步。
“这些马,我大赵国的军马,如今,又在何处?”
小乙的声音陡然拔高,满腔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冲破了那层冰冷的伪装。
“今日,你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你,和你身后的人,便都等着去跟阎王爷交代吧!”
魏铮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顺着桌腿便瘫了下去。
“赵大人……赵大人,下官……下官不知,下官是真的不知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你不知?”
小乙冷笑一声,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尽的寒意。
“这陇城地界,所有军马调度,尽归你手。”
“你一句不知,便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你告诉本官,谁知?!”
“赵大人饶命!赵大人饶命啊!”
魏铮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不住地磕头。
“饶命?”
小乙缓缓直起身,这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
“我若是饶了你这条狗命,那我大赵国边军之中,那无数枉死的忠魂,又该找谁去索命?”
这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血色的战场。
战友们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断裂的旌旗,倒毙的战马。
那些战马,本该是他们最忠诚的伙伴,是他们于万军之中冲杀的依仗。
可它们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力竭倒下,将背上的骑士,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这仇,不是为兵部,不是为朝廷。
是为那些死不瞑目的袍泽兄弟!
小乙胸中气血翻涌,却又被他死死压下,化作了眼底的一片死寂。
他看着地上那个不住发抖的身影,知道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徒劳。
有些人,不见棺材,是绝不会落泪的。
“好。”
小乙轻轻吐出一个字。
“魏大人,看来是不打算说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在此虚耗光阴了。”
他转身,伸手拿起桌上那两本最为厚重的籍册。
“这些东西,我便先带回兵部。”
“孰是孰非,自有尚书大人与三法司,为你定夺。”
一听到小乙要将籍册带走,一直瘫软在地的魏铮,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那籍册,是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完美”之物。
可也正因其“完美”,才最是见不得光。
一旦落入兵部那些老吏手中,逐条比对,层层深挖,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可!”
他失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
“这些籍册,乃我太仆寺之物,你……你无权带走!”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食的野狗,拦在小乙身前。
小乙停下脚步,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魏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今日,我若是非要带走不可呢?”
魏铮的嘴唇哆嗦着,色厉内荏地吼道。
“来人!”
一声呼喝,门外候着的几名衙役闻声立刻冲了进来,手持水火棍,将小乙团团围住。
偏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几名衙役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是一头雾水。
一个是本地顶头上司,一个是京城来的兵部大官。
帮谁?
谁都得罪不起。
小乙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两本厚重的籍册夹在腋下,然后腾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代表兵部身份的手令。
“我,兵部郎中,赵小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名衙役。
“奉兵部尚书之命,彻查陇城军马贪墨、通敌一案。”
“此案,干系国本。”
他举起手令,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尔等,谁敢阻拦?”
“谁拦,谁便是通敌叛国之同党。”
“按我大赵律,当以谋逆论处。”
“诛。”
“九。”
“族。”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像是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那几名衙役的心头。
衙役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
通敌叛国?
诛九族?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沾上这等罪名。
其中一人,手一软,水火棍的棍头“当啷”一声,磕在了地上。
这声响,仿佛一个讯号。
其余几人,也都默默地垂下了手中的棍棒,朝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已然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魏铮看着这一幕,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小乙不再看他。
他将兵部手令收回怀中,整理了一下衣衫。
然后,就那样夹着两本足以要了无数人性命的籍册,迈开脚步,缓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铮的心脏上。
魏铮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看着他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
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重若千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抢夺兵部查案的卷宗?
对上官动手?
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能看着。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就这般,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走出了这马官衙门。
走出了他用谎言和罪恶构筑的,那座固若金汤的牢笼。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铮此时,又双膝一软,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