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可以很长。
长到足够让一个人的心,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冰凉。
一炷香的时间,也可以很短。
短到只够这城外荒地上的生离死别,上演一幕又一幕。
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像是秋后田里没收干净的麦秆。
到如今,已有了七八十号人,黑压压一片,像是一群等待被宰杀的羔羊。
风中,哭声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与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还有名为“绝望”的味道。
终于,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蹄声如鼓,一下,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人群的骚动,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身披铁甲的汉子,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在一队甲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那人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刀,缓缓扫过面前这群衣衫各异、神色不一的征夫。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铁与血的冰冷。
“我叫张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裹着沙砾,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开。
“此行,由我领队。”
“现在,清点人名,念到名字的,向前一步,大声应‘到’!”
他的话,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人群中,无人敢再言语。
“王莽。”
一个瘦弱的汉子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向前迈了一小步。
“张标。”
一个中年人红着眼眶,声音嘶哑。
……
点名声,应答声,此起彼伏。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牵挂与破碎。
“赵小乙。”
张鲁的声音,终于念到了他。
“到。”
小乙的声音,平静,且沉稳,在这片嘈杂与悲戚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向前一步,站定。
当初在那官府衙门里,负责登记的吏员说,单一个“小乙”不成,非得有个姓氏。
他便随口添了个“赵”字。
没有用“赵忆”。
因为那个名字,现在还不属于他。
而“赵小乙”,这个陌生的名字,才属于这条即将踏上的,不知归途的血路。
“年虎。”
张鲁的声音再次响起。
人群中,一片寂静。
无人应答。
张鲁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年虎?”
他又喊了一遍,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杀气。
“来了!”
一个声音,竟是从众人头顶传来。
众人骇然抬头。
只见旁边一棵老槐树粗壮的枝杈上,一道人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下。
那身影在空中舒展,而后双脚落地,稳稳当当,只带起一阵微不足道的尘土。
此人一现身,便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或畏缩,或悲伤,或麻木。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柄出了鞘的刀。
一身粗布短打,却遮不住那如山石般隆起的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一双眸子,在晨光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
他扫视了一眼众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
小乙的视线,与他短暂地交错了一瞬。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不是冷静,而是野性。
一种在山林间与猛兽搏杀,才能磨砺出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小乙心中了然。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在这群羔羊之中,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饿狼。
或许,能成为臂助。
人员清点完毕,再无耽搁。
张鲁长刀一挥,指向西方。
“出发!”
一声令下,送行的人群发出了最后的哭喊。
新晋的士卒们,最后一次回头,将亲人的面容刻在心底,而后,便毅然转身,汇入那支灰色的洪流。
队伍,踏上了漫长的征途。
身后,是凉州城的炊烟袅袅。
身前,是西域的漫天黄沙。
起初,队伍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衣衫摩擦的单调声响。
每个人都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机械地跟着前方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命运。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毒的腐蚀剂。
它能磨平伤痛,也能消磨意志。
几天之后,队伍里的气氛,渐渐活泛了起来。
最先开口的,是几个同乡。
他们聚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庄稼,聊着婆娘,聊着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渐渐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笑声,也开始在队伍中出现。
仿佛只要抱成一团,便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一丝可怜的温暖,来抵御前路的寒冷。
这天夜里,队伍在旷野中宿营。
几堆篝火升起,噼啪作响,将士卒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大多数人都围在火堆旁,大声地说笑,或是默默地啃着干硬的军粮。
小乙没有过去。
他不喜欢那份虚假的、短暂的热闹。
他独自寻了一棵孤零零的大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坐下。
夜风微凉,吹动他的发梢。
他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片喧嚣的营地,越过千山万水,飘回了那座他刚刚离开的城。
他想起了婉儿。
想起了与她并肩走在西凉城夜市上的情景。
卖糖人的小贩,捏面人的老头,杂耍班子的喧天锣鼓。
还有她仰起脸时,眼眸里映出的,那漫天璀璨的灯火。
石板路,凉晚风,还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小乙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可那笑意还未完全绽开,便被一抹血色冲散。
眼前,那繁华的夜市,瞬间化作了刀山火海。
断裂的旗帜,倒塌的城墙,堆积如山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与血腥混合的恶心气味。
他仿佛听见了震天的喊杀声,兵刃入肉的闷响,还有临死前不甘的哀嚎。
小乙猛地一颤,从那幻觉中惊醒。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额头上,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那一幕,太过真实。
真实得,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宿命。
“兄弟,可是中了邪?”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地从头顶响起。
“怎的一会儿笑得像个偷了鸡的黄鼠狼,一会儿又愁得跟死了爹似的?”
小乙心中一惊,猛地抬头。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头顶的枝杈上,斜斜地靠着一道黑影。
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脸。
但那魁梧的身形轮廓,却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叫年虎的男人。
小乙定了定神,仰头笑道:“我说兄弟,你莫不是属猫头鹰的?”
“这黑灯瞎火的,不睡觉,蹲在树上作甚?等着逮耗子下酒?”
“哈哈哈……”
一声爽朗至极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那道黑影应声而动,又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轻巧地落在了小乙身旁。
他盘腿坐下,动作随意,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赵小乙?”
他侧过头,借着远处火堆的光,打量着小乙。
小乙也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
“年虎?”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哈哈一笑。
那笑声中,有试探,也有几分江湖人相逢的惺惺相惜。
“兄弟好记性,”年虎率先开口,“这才几天光景,就叫得出我的名字。”
小乙嘴角一撇,“你不也一样?这七八十号人,偏就记得我赵小乙。”
“我跟你可不一样,”年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只记该记的人。”
“哦?”小乙眉毛一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年兄这般惦记?”
“这一路走来,这群人,”年虎朝篝火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不是哭哭啼啼的娘们,就是被吓破了胆的雏儿,一个个,都像是没断奶的娃娃。”
“只有你,”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兵器,“不一样。”
“我?”小乙不动声色,“哪里不一样?”
“你的脚步,你的呼吸,你坐在这里的姿势,”年虎伸出一只手,那手掌宽大,骨节粗壮,布满了老茧,“还有你这双手,都不是一双只拿过笔杆和筷子的手。”
“你身上,有杀气。”
小乙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
“年兄说笑了,不过是学过三脚猫的拳脚功夫,强身健体罢了。”
年虎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乙话锋一转,“倒是年兄你,这一身本事,可不像是寻常庄户人家能有的。”
“我?”年虎眼中闪过一丝悠远的回忆,“我没过过几天庄户人家的日子。”
“自小就在山里长大,跟着我那老爹,与豺狼为伍,与虎豹争食。”
“我爹说,山里的规矩,比人世间的规矩简单。”
“要么你吃了它,要么它吃了你。”
“我这一身功夫,不是学的,是活下来,换来的。”
他的话语平淡,却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小乙沉默片刻,忽然抱拳,郑重道:“从今往后,上了沙场,咱们就是把后背交给对方的袍泽兄弟。”
“还望年兄,多多关照。”
年虎看着他,也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笑意,沉声道:“相互照应!”
说完,他又问:“小乙兄弟,今年贵庚?”
“刚过了二十个年头。”
“我二十一,痴长你一岁。”年虎拍了拍小乙的肩膀,力道很重,“以后,我叫你小乙。”
小乙朗声一笑,“年兄!”
“咱们,便是兄弟了。”年虎看着远方的篝火,又补了一句。
小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