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烛火，骤然一凝。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三个字落下的刹那，被冻结成冰。
神机阁。
陈天明戎马半生，心如铁石，此刻却觉耳畔有惊雷滚过。
他万万不曾料到，这三个字，会从一个看似蝼蚁般的差役口中吐出。
这名姓，是帝座下的禁忌，是朝堂上的鬼魅，寻常王公贵胄，穷极一生也未必能窥其门径。
眼前这个年轻人，凭着徐德昌的赏识，得了一块福牌护身，在他看来，已是天大的气运。
可他竟然，还知晓神机阁。
陈天明那双看过无数生死搏杀的眼眸，死死锁住小乙，像是要将他的魂魄都从躯壳里揪出来审视。
他心中那座由尸山血海筑成的城池，第一次被一个年轻人的三言两语，叩开了城门。
半晌，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起来。”
声音不高，却重如山岳。
小乙依言起身，只觉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陈天明却又摆了摆手，嗓音里听不出喜怒。
“走近些，站到本将军身侧来。”
小乙迈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最终停在了那道魁梧身影的旁边。
他能闻到将军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铁锈味，那是常年征战也洗不掉的印记。
“大将军，想来神机阁之名，您不会陌生。”
小乙先开了口，与其被动，不如主动。
陈天明眼皮微抬，算是回应。
“知道一些皮毛，怎么，你是神机阁递到北仓的刀？”
小乙摇了摇头，语出惊人。
“那大将军，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让这把刀为您所用？”
“你说什么？”
陈天明猛然转身，双目如炬，盯得小乙皮肤生疼。
“为我所用？”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北地的风霜，苍凉而霸道。
“你这后生，口气比天还大，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小乙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大将军可知，我此次从京城押解至此的囚犯，是何身份？”
“本将军如何知晓？”
陈天明嘴上说着不知，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神机阁，京城，押解，囚犯……
一条线，被这小子手中的针，飞快地穿了起来。
他眼神一凛，一个几乎不敢想的答案呼之欲出。
“难不成……”
不等小乙回答，陈天明自己便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帐外的鬼神。
“是康亲王赵衡？”
“大将军英明。”
小乙垂首，算是确认。
“此等泼天要案，牵连甚广，你一个小小的差役，又怎会知晓其中内情？”
陈天明的声音里，已没了轻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于是，小乙便将赵衡如何沦为皇子争斗的弃子，神机阁如何成为觊觎的肥肉，自己又如何被当作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卷入其中，择其要点，娓娓道来。
他说的很谨慎，生怕哪一点说的不好，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陈天明面沉如水，可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紧紧攥成了拳。
袖袍之下，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他镇守北仓，远离朝堂，却不代表他是个瞎子聋子。
京城里的风吹草动，他比谁都清楚。
这一次，是真的要天翻地覆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如冰箭。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说了这么多足以让你我被诛九族的话。”
“说吧，你这只蝼蚁，究竟想撬动哪座山？”
小乙抬起头，迎着那如刀锋般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小子想向阎王爷手里，抢一个人。”
“我想救下，康亲王。”
轰隆隆！
帐外并无雷声，陈天明心中却有万钧雷霆炸响。
好个小子，好个滔天大罪！
他缓缓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帐中那座宏伟的沙盘。
沙盘就在那里，沉默无言，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许久，许久。
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本将军，凭什么信你？”
“你这身份，如江中浮萍，参与这等吞龙之事，于你而言，除了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我看不到半点好处。”
“回大将军，小子确实不配，也无意参与这等神仙打架的权势斗争。”
“只是小子被人当成了垫脚石，一脚踩进了这滩泥潭里，拔不出腿了。”
“我那待我如亲子的老李叔，更是因此无端丧命。”
“凭我这点微末道行，莫说手刃仇家，便是想知道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都如缘木求鱼。”
“小子侥幸，得了那位徐大将军的青睐，赏了些银钱，才在押解路上雇了辆马车，想着偷个懒。”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位便是康亲王，只当他是个落魄的可怜人，便多加照拂了几分。”
“王爷许是觉得我这人还算敦厚，便一口一个侄儿地唤着，我听着也亲切，一来二去，倒真生出了几分叔侄情谊。”
“直到陈家村，王爷才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一刻我便知晓，王爷此来北仓，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十死无生。”
“所以，小子动了恻隐之心，这颗心一旦动了，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想救他出去。”
“今夜我来见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
“老萧还在王爷身边护着，他们都以为我只是出来寻些吃食。”
“我来此，是想赌一把。”
陈天明的眼神微微一动。
“哦？赌？”
“赌本将军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出手救一个废黜的亲王？”
小乙却摇了摇头。
“不。”
“赌的不是大将军会不会救人。”
“救人的法子，小子已经想好了。”
“我赌的，是救出人后，大将军愿意为王爷寻一处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陈天明眸光一闪，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你想的倒是不错。”
“救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真正难的，是如何让人凭空消失，如何让这天下再也找不到他。”
小乙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倘若大将军能将康亲王安顿下来，让他从此隐匿于世。”
“那么，日后这神机阁，即便不能尽数落入您的掌控，至少，也能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成为您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
“大将军，意下如何？”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陈天明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
那笑声初时如闷雷，而后渐响，最终化作了满帐的豪迈长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借势，好一个赌命！”
“我真是小看了你这后生！”
“看来我那位老兄，之所以对你另眼相看，绝非是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他转过身，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你回去告诉康亲王。”
“就说我陈天明，向来敬重王爷的风骨。”
“此次王爷蒙难，我陈天明若是袖手旁观，还算什么镇守一方的将军！”
“若能出手，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多谢大将军！”
小乙闻言，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双膝一软，便要再度跪下。
“行了！”
陈天明一把扶住他。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算是过了命的交情，不必行此大礼。”
他拍了拍小乙的肩膀，力道沉稳。
“把你那救人的章程，说与本帅听听。”
小乙不敢耽搁，又将他和老萧商议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陈天明听完，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道。
“你们将人救出后，直接去北仓镇外十里的青城县，本帅会亲自去那里接应你们。”
“过几日，就是采石场例行清点犯人名录的日子。”
“那帮管事的混账东西，丢了朝廷钦犯，乃是掉脑袋的大罪。”
“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他们自然会想出法子，将此事压下去，做得天衣无缝。”
小乙眼中精光一闪，心悦诚服。
“大将军英明！”
“如此一来，您便可彻底置身事外，无人会怀疑到您头上。”
陈天明摆了摆手，神色陡然变得严肃。
“打算何时动手？”
“今夜！”
小乙的回答斩钉截铁。
“什么？就今夜？”
陈天明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夜已深沉。
他忽然一脚踹在小乙的屁股上，笑骂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滚去准备？”
小乙一个趔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小乙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