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惨败、西安被围的急报,如同一声晴天霹雳,炸响了紫禁城冬日的沉闷。养心殿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暖烘烘,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震惊与寒意。
两宫皇太后——慈安太后钮祜禄氏和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凤容凝重,并坐于帘后。御座上的小皇帝同治懵懂不安。下方,以恭亲王奕欣为首,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以及各部院重臣,黑压压跪了一地,个个面色如土。
慈禧太后的声音率先从帘后传出,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怒和尖锐:“三十营!整整三十营湘军!说没就没了?萧德扬、杨得胜、萧集山、萧长青,都是朝廷二三品的提镇大员,就这么一并殉国了?刘蓉是怎么办差的!西安若是再有闪失,这西北半壁还要不要了?!”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慈禧太后因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重臣们匍匐在地,无人敢率先接话。
恭亲王奕欣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奏道:“圣母皇太后息怒。刘蓉调度失宜,轻敌冒进,致有此败,罪责难逃。然眼下最紧要者,乃速解西安之围,遏止西捻凶焰,稳定陕甘大局。需即刻选派一威望素着、通晓军务之重臣,总督陕甘军务,统一事权,方可扭转危局。”
“重臣?谁去?”慈安太后的声音相对温和,但忧虑更深,“曾国藩在江宁,要盯着捻子另一股(东捻)和长毛余孽,动不得。李鸿章在剿东捻,正到紧要关头,也抽不开身。陕甘那边,还有谁堪当此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陕甘乃苦瘠之地,民情复杂,回汉矛盾尖锐,如今又添上如此凶悍的西捻,分明是个火坑。且经历了僧格林沁和萧德扬的惨败,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去了就能稳操胜券。
这时,军机大臣文祥缓缓开口:“臣启奏两宫皇太后、皇上。环顾朝野,能当此重任者,或有一人。”
“谁?”
“闽浙总督左宗棠。”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点头,有人蹙眉。
文祥继续道:“左宗棠早年随曾国藩办团练,剿发逆,屡建奇功,其才略武功,久经考验,非刘蓉等可比。其人刚毅强健,勇于任事,正需此等魄力以震慑西北乱局。且他如今在福建创办船政,卓有成效,足见其统筹全局之能。唯其……性情刚愎,恐不易与陕甘地方官员协和。”
另一位大臣则提出异议:“左季高确是将才。然福建船政方兴未艾,乃是朝廷‘自强’之要务,投入甚巨,此时将他调离,船政之事岂非半途而废?恐得不偿失。”
支持者立刻反驳:“西北安危关乎社稷根本,若陕甘糜烂,乃至波及中原,则东南船政造出再多的船,又有何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乃轻重缓急之道!”
又有人担忧道:“左宗棠是楚军统帅,湘系嫡系。陕甘军务原多倚重湘军,今再派一湘系大佬前去,是否会使湘系在西北尾大不掉?且淮军各部是否愿听其调遣?”
恭亲王奕欣听着各方议论,心中权衡已定。他再次奏道:“两宫皇太后圣鉴。文祥所言极是。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人。左宗棠虽有瑕疵,但其能力、资历、威望,确是当前平定西捻、稳定陕甘的不二人选。至于船政,可另选贤能大臣接替,令左宗棠妥善交接即可。至于湘淮畛域之见,当此国难,臣以为左宗棠能以大局为重,朝廷亦当明发上谕,赋予其全权,节制陕甘一切军政,料刘松山、郭宝昌等不敢不从。”
帘后沉默了片刻。只听得慈安太后低声与慈禧太后商议了几句。
最终,慈禧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然恢复了冷静与决断:“恭亲王所奏甚是。就依此议。着左宗棠即刻卸任闽浙总督,速赴陕甘,督办军务。授为钦差大臣,所有陕甘官兵、各省援军,均归节制调遣。务必尽快克复失地,殄灭西捻,不得有误!”
“嗻!”群臣齐声领命。
慈禧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福建船政……确也不能荒废。就让左宗棠荐一可靠之人,务必要能秉承其志,不可使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拟旨吧。”
“臣遵旨!”
就这样,在西安城外战火纷飞、朝廷内部激烈争论之后,一项重大的人事任命和战略决策就此形成。八百里加急谕旨带着帝国的重托和忧虑,火速驰往遥远的福建福州。
而此刻的左宗棠,尚在船政局的机器轰鸣声中,为“万年清”号的龙骨铺设而殚精竭虑,对即将降临到他身上的西北狂风骤雨,还一无所知。直到那马蹄声急促的驿卒,带着京师的尘埃和那份改变他乃至西北命运的上谕,闯入马尾船厂的那一刻。
马尾山下,闽江之畔,一派新兴气象。高大的船坞已然建成,机器厂的轰鸣声昼夜不息,来自欧法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正与中国的工匠学徒们忙碌着。这里就是左宗棠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福州船政局(亦称马尾船政局),是他“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实践地,承载着海防自强的希望。
此刻,船政大臣衙署内,左宗棠正与几位洋员工程师商讨着第一艘轮船“万年清”号的建造细节。他虽已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对船政的每一项进展都事必躬亲。
突然,京师的六百里加急谕旨送到。
左宗棠屏退旁人,展开急件细读。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陕甘的危局、西安的困境、朝廷的焦虑,以及最后那沉甸甸的任命——“着左宗棠速赴陕甘,督办军务,钦此”。
一股巨大的压力和责任瞬间攫住了他。西北糜烂,非强力不能扭转,此去必是艰难万分,苦战连连。但与此同时,他看向窗外初具规模的船厂,心中涌起万般不舍与忧虑。船政刚刚起步,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旦离了自己,谁能保证它能继续茁壮成长?洋务会不会人走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