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村的夜晚来得格外早。太阳刚隐没在西边的山脊后，整个村子便迅速被深沉的暮色笼罩，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散落的星辰。初春的山风带着料峭寒意，吹过破败的屋舍和寂静的村路，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入黑暗中。
李腾站在村委会二楼的临时宿舍窗前，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这是他主动要求在石泉村住下的第一晚。下午送走司机老周后，他便让耿大山带他去了村里唯一还营业的小卖部，买了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李镇长，村里条件差，您何苦...”耿大山当时还试图劝阻。 “既然是石泉村的包村干部，就要和村民们同吃同住。”李腾的回答不容置疑。 此刻，村委会这栋二层小楼里，只有他和守夜的老文书两人。白日里的喧嚣散去，村庄的寂静变得格外深沉，偶尔传来的犬吠和不知名的夜鸟啼鸣，反而更加凸显了这片土地的与世隔绝。
李腾在窗前站了许久，才转身点燃桌上的煤油灯——石泉村至今尚未完全通电，只有傍晚六点到九点这三个小时有电，其他时间都要靠煤油灯照明。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 他摊开笔记本，就着摇曳的灯光，开始整理今天的调研记录。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沙沙作响，将白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一记录下来。
“石泉村贫困现状：一、基础设施极度落后，道路不通，电力不稳，饮水困难；二、产业结构单一，除传统种植养殖外，无任何集体经济；三、人力资源匮乏，青壮年劳动力外流严重，留守老人儿童占比过高；四、村民思想保守，对改变现状缺乏信心...”
写到这里，李腾的笔顿了顿。他想起今天走访时遇到的那位七十八岁却精神矍铄的老汉，想起他口中那眼神奇的山泉；想起那片适合种植中药材的坡地；想起韧性十足的金刚藤... “但是，”他继续写道，“石泉村并非没有希望。其潜在优势：一、优质的山泉水资源，可能具有开发价值；二、独特的藤编手工艺原料和传统；三、适宜中药材种植的山地资源；四、淳朴的民风和长寿现象背后的生态价值...”
记录完毕，李腾合上笔记本，吹熄煤油灯，和衣躺在了简易木板床上。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明天要召开的“诸葛亮会”。 这个想法是今天下午突然冒出来的。当时他正和耿大山走访一位会藤编的老人，看到老人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将一根根藤条编织成精美的篮子，他忽然想到：石泉村的问题，光靠镇里派来的干部指手画脚是解决不了的，必须问计于民，让村民们自己为村子的发展出谋划策。
“诸葛亮会...”李腾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个名字既形象又贴切，他邀请村里的“诸葛亮”们齐聚一堂，共商石泉村的发展大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李腾就起床了。他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村委会的老文书已经烧好了热水，给他泡了一碗方便面。
“李镇长，村里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一下。”老文书不好意思地说。 “这已经很好了。”李腾接过方便面，三下五除二吃完，便开始准备今天的会议。 上午八点，耿大山和几位村干部陆续来到村委会。看到李腾早已在办公室等候，都有些惊讶。 “李镇长，您起得真早。”耿大山说。 “习惯了。”李腾笑笑，“耿书记，今天这个会，我想换个形式开。” “换个形式？”耿大山不解。
“对。不在会议室开，咱们找个宽敞点的地方。也不要光是村干部参加，把村里有威望的老人、还有那些有点想法的年轻人都请来。大家一起聊聊，看看石泉村到底该怎么发展。” 耿大山和几位村干部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种开会方式感到陌生。
“这...能行吗？”村主任犹豫地问。 “试试看嘛。”李腾态度坚决，“麻烦各位分头去请人，就说我李腾想听听大家的真心话。地点嘛...”他环顾四周，“就在村委会前面的打谷场吧，那里宽敞。” 两个小时后，石泉村村委会前的打谷场上，罕见地聚集了三十多人。除了村干部，还有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残存的少数种养能手、以及几个因过年暂时返乡的年轻人。大家或坐或站，交头接耳，不明白这位新来的副镇长要搞什么名堂。
李腾让人搬来几张长凳，自己则拉过一个破旧的木桩坐下，与村民们面对面。 “各位乡亲，大家好！”李腾站起身，声音洪亮，“我是镇里新来的副镇长李腾，从今天起包保咱们石泉村。今天把大家请来，不是要开什么正式会议，就是想跟大家聊聊天，听听大家对石泉村发展的想法和建议。” 场下一片寂静，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率先开口。这种直来直去的开场白，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李腾不着急，继续温和地说：“我知道，石泉村是青林镇最困难的村子之一。大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但我也发现，咱们石泉村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咱们的山泉水特别好，村里长寿老人多；比如，山上有一种金刚藤，韧性特别好，适合编东西；再比如，咱们有些山地，土质不错，可能适合种药材...” 他每说一点，就注意观察村民们的反应。当提到山泉水时，几位老人明显点了点头；说到金刚藤，一个坐在角落的老汉抬起了头；提及中药材，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问问大家：你们觉得，咱们石泉村的出路在哪里？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有什么好点子可以尝试？大家放开说，说对说错都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开口了：“李镇长，您说的那个山泉水，确实是个好东西。我今年八十三了，喝那水喝了一辈子，从没得过什么大病。可那泉水在山里头，路不好走，怎么弄出来卖钱啊？” “老人家问得好！”李腾立即肯定，“这正是我们需要讨论的。路不好，我们可以修路；水运不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关键是，这水值不值得开发？” “值得！当然值得！”另一个老人接话，“那水甜着呢！比镇上卖的那些矿泉水好喝多了！我闺女嫁到县城，每次回娘家都要带好几桶回去。”
话题一打开，场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站起来：“李镇长，我是养猪的刘老四。咱们村的山泉水好，我琢磨着，用这水养猪，猪肉会不会也特别好？可就是销路成问题，拉到镇上去卖，运费比猪肉还贵！” 李腾认真记录着：“刘大哥提的这个问题很实际。如果我们能把石泉村的品牌打出去，是不是就能解决销路和价格问题？” “品牌？”村民们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就是让大家都知道，石泉村出产的东西都是好的，都愿意出高价买。”李腾解释道。 这时，那个坐在角落的老汉怯生生地举了举手。李腾注意到他的一双手格外粗糙，指关节粗大，但手指修长，一看就是常年做手艺活的。 “老人家，您请讲。”李腾鼓励道。 老汉站起身，有些紧张：“我...我叫陈老根，会编点藤器。李镇长刚才说的金刚藤，确实是个好东西。我爷爷那辈就用它编筐编篓，结实得很，用几十年都不坏。可现在...没人要这些老物件了。
” “陈大爷，您能现场编一个给我们看看吗？”李腾问。 陈老根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几根处理过的藤条，手指灵活地翻飞起来。不过十几分钟，一个精巧的小篮子就初具雏形。那藤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交织成细密而坚固的纹理。 在场的村民都看得入了神，连李腾也暗暗称奇。这手艺，绝不逊于镇竹艺合作社的老师傅。 “陈大爷，您这手艺真好！”李腾由衷赞叹，“如果咱们把这种藤编发展起来，您愿意带徒弟吗？” 陈老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愿意！当然愿意！这手艺传了几代人，不能在我这儿断了啊！” 会场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显然陈老根的手艺让不少村民看到了新的可能。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李镇长，我叫刘明，在省城农业大学读书。我觉得咱们村可以考虑发展中草药种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我学过一些中药材种植知识，咱们村的海拔、气候和土壤条件，很适合种植黄连、黄芪等药材。而且药材价值高，运输也比蔬菜水果方便。”刘明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放假前，我特意请教了我们学校的教授，他说如果条件合适，可以提供技术指导。”
李腾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很好！刘明，你能不能做个更详细的方案？需要什么条件，预计投入多少，收益如何？” “我可以试试！”刘明激动地说，“其实我早就想为村里做点事，就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会场的氛围彻底活跃起来。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有人提议发展高山蔬菜，说石泉村的昼夜温差大，种出来的蔬菜特别甜；有人建议养殖山鸡，说山上的野鸡与家鸡杂交品种很受欢迎；还有人提出可以搞农家乐，说石泉村虽然穷，但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城里人可能就喜欢这个...
李腾认真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对每个提议都给予肯定和回应。他不批评任何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是引导大家思考如何把这些想法变为现实。 耿大山和几位村干部看着这场面，既惊讶又感动。他们主持过无数次会议，从来都是他们在上面讲，村民在下面听，何曾见过这样热火朝天的讨论场面？ “李镇长，我有个问题。”一个村民突然说，“您说的这些都很好，可搞这些都要本钱啊！咱们村这么穷，哪来的启动资金？”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让热烈的讨论稍稍降温。大家都看向李腾，等待他的回答。 李腾放下笔，环视在场的每一位村民：“这位大哥问到了关键。资金问题，确实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但我可以告诉大家，镇里会尽力争取项目资金，我也会向县里申请扶贫贷款。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可以先从小做起，一步步来。比如山泉水，开始不需要买昂贵设备，可以先手工灌装，在本地试销；藤编也是，先组织有兴趣的村民跟陈大爷学手艺，做出样品来找市场；中药材种植，可以先小面积试种，成功后再推广。” “李镇长说得对！”刘明接话，“我们学校有创业扶持计划，我可以申请一些启动资金和技术支持！” “我...我也可以带几个徒弟，材料费我自己出！”
陈老根激动地说。 “我养猪场可以腾出地方，试养几头用山泉水喂养的猪！”刘老四也表态。 看着村民们被点燃的热情，李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石泉村的希望，就藏在这些朴实而又智慧的村民心中。 会议从上午十点一直开到下午两点，大家却浑然不觉饥饿。最后还是耿大山提醒，才暂时休会吃饭。 饭后，李腾没有休息，而是请耿大山带他去找陈老根。他要亲眼看看藤编的全过程，还要去看看那眼传说中的山泉。 陈老根的家在村子的最里头，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堆放着各种藤条，屋里摆放着许多已经完成的藤编作品，有篮子、篓子、筐子，甚至还有小巧的首饰盒和装饰品，每一件都做工精细，纹理别致。 “陈大爷，这些都是您编的？”李腾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小盒，惊讶地问。 陈老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闲着没事，瞎琢磨的。” “这可不是瞎琢磨！”李腾仔细端详着那个小盒子，“这工艺，这设计，放在城里绝对是抢手货！”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镇竹艺合作社的竹制书签，递给陈老根：“陈大爷，您看，这是咱们镇竹艺合作社的产品，在省城卖得很好。您的藤编，一点也不比这个差！” 陈老根接过书签，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服气：“这竹编的功夫是不错，但要说结实耐用，还是咱们的藤编好！” “那咱们就把它做成石泉村的特色产品！”李腾趁热打铁，“陈大爷，您愿意当技术指导，在村里开班授徒吗？” “愿意！怎么不愿意！”陈老根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只要有人愿意学，我倾囊相授！”
离开陈老根家，李腾又请耿大山带他去看那眼山泉。山路崎岖难行，两人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那眼泉隐藏在一片竹林后面，泉水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汇聚成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潭。潭水冰凉刺骨，却清澈异常，水底的石子和游动的小鱼清晰可见。 李腾俯身掬起一捧泉水，入口清甜，回味甘醇，果然非同一般。 “好水！”他由衷赞叹，“耿书记，这水不开发，真是暴殄天物啊！” 耿大山也喝了一口，点点头：“是好水。可李镇长，这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人修出来的。”李腾目光坚定，“只要这水真有价值，修路就不是问题。” 回村的路上，李腾一边走一边思考。
今天的“诸葛亮会”和后续走访，让他对石泉村的发展思路更加清晰。山泉水、藤编、中药材，这三个方向都有潜力，关键是如何起步。 傍晚时分，李腾回到村委会，顾不上休息，立即开始整理今天的收获。煤油灯下，他铺开稿纸，开始撰写《石泉村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初步规划》。 他先分析了石泉村的资源禀赋和贫困现状，然后详细阐述了三个产业发展方向： 短期利用山泉水资源，先以手工灌装、本地试销起步，逐步引入小型灌装设备，打造“石泉山泉”品牌； 中期发展藤编手工艺，以陈老根为技术核心，培养传承人，开发实用与艺术相结合的藤编产品，并纳入青林竹艺合作社销售体系； 长期试验种植高山中药材，与县医药公司和省农业大学合作，建立标准化种植基地。 此外，他还提出了基础设施建设、人才培养、品牌打造等配套措施。
夜深了，煤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李腾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行行工整的字迹逐渐铺满稿纸。 写到关键处，他停笔沉思，眼前浮现出今天会议上村民们那一张张由疑虑转为希望的脸庞。陈老根颤抖的双手，刘明兴奋的眼神，刘老四质朴的建议...这些都让他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规划书写完，已是凌晨两点。李腾仔细地将稿纸叠好，放入公文包中。明天一早，他就要返回镇上，向宋书记汇报调研结果，并开始争取各方支持。 吹熄煤油灯，李腾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一轮弯月挂在空中，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内。他想起远在东月市的张薇，此刻应该早已入睡。他拿出手机，想给她发条信息，却发现石泉村根本没有信号。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但很快就被责任感所取代。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充满艰辛，但石泉村村民眼中重燃的希望，让他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石泉不兴，誓不罢休。”他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个誓言，缓缓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李腾早早起床，收拾好行装，准备步行出山——他让老周今天不用进来接他，自己走到山口即可。 耿大山和几位村干部前来送行。 “李镇长，您这一来，咱们石泉村好像突然活过来了。”耿大山握着李腾的手，激动地说，“昨天开会后，好多人来找我，问什么时候开始干呢！” 李腾欣慰地笑了：“大家有积极性就好。耿书记，我回去后立即向镇里汇报，争取尽快启动这几个项目。你们在村里也要做好准备，特别是要把愿意参加的人组织起来。” “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耿大山拍着胸脯保证。 告别众人，李腾独自一人踏上了出山的道路。晨雾尚未散去，群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宛如仙境。他回头望了望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石泉村，心中充满了期待。 步行两个多小时后，李腾到达山口，老周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李镇长，您怎么自己走出来了？这多累啊！”老周赶紧下车接过李腾的行李。 “走走也好，更能体会石泉村村民出行的不易。”李腾笑着说。 坐上车，李腾立即打开手机，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响起。大部分是工作信息，还有两条是张薇发来的。 “听说你下村了，一切顺利吗？注意安全。” “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拍婚纱照。” 李腾先给张薇回了条短信：“刚从石泉村出来，一切安好。婚纱照的事你定时间，我配合。” 然后，他拨通了宋知远书记的电话。 “宋书记，我是李腾。石泉村的初步调研已经完成，我有一些想法想向您汇报...”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李腾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林，心中已经开始规划石泉村的未来。那个沉寂已久的贫困山村，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而他，将是这场变革的引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