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静坐于床畔,掌心包裹着上官徽滚烫的手,目光沉郁地凝在她病弱的容颜上。窗外雪落无声,室内炭火噼啪炸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就那般定定地望着她的面容,心中的浪潮却愈发汹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想起刚归来时,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光——几乎被他忽略,那不是冷漠,倒更像是……小心翼翼藏起的期待。
他想起归来那夜,自己冷言相向、步步紧逼时,她眼中那份疏离与倔强。如今回味,竟更像是一只受伤之后竖起防备的小兽,而非真的无情。
他想起昨日她含泪质问的模样,那眸中尽是屈辱与愤恨,却寻不出一丝被揭穿阴谋应有的慌乱。
若她真的早已变心,若她真的与武安王府暗通款曲,何至于此?她应当心虚、应当狡辩、应当试图继续蒙骗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若那些关于她“欣然同意”、“与人私会”的密报,若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呢?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中疯狂滋生,串联成一条冰冷而骇人的线索。
为何八年间,所有来自洛阳的消息——无论是父亲端木桓那封字字泣血、指控上官徽改嫁的书信,还是他留下的密探后续传来那些详尽不堪的“密报”——都如此口径一致,铁板一块?
为何他刚归来,父亲便屡次暗示上官氏已不可信,甚至默许乃至鼓励他对上官徽的冷落与试探?
端木珩眸色渐沉,那些曾被他视为确凿无疑的“证据”,此刻竟透出几分刻意编排的痕迹。他想起父亲在信中提及上官徽“心性已变”时的笃定,想起密探汇报她与武安王世子“暗通款曲”时的详尽。
若这些皆是人为捏造……若是那些他留在洛阳的密探,早已不再听命于他,而是效忠于能真正掌控端木家、留守洛阳的——
父亲!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猝然钻进他的心底。
是父亲。是那个他从未怀疑过的、深沉如海的父亲,亲手编织了这张巨大的谎言之网。八年来,那些撕心裂肺的“证据”,那些将他一次次推向绝望边缘的“情报”,只可能出自父亲端木桓之手!
端木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父亲这般做的目的呢?动机呢?
端木珩几乎能立刻想到两个冰冷而残酷的理由:
其一,上官家在他赴北疆后,自以为端木家失势,便见风使舵,暗中投靠了武安王府。在父亲眼中,这样的姻亲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成了掣肘与耻辱,必须斩断!而让儿子主动憎恶、放弃妻子,远比强行命令来得更彻底。
其二,亦是更深层的原因——父亲是怕了。怕他沉溺于儿女情长,怕上官徽成为他的软肋,怕这份深情会磨钝他征战沙场的锋芒,会让他心有挂碍,无法成为端木家最锋利的刀,无法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冷酷前行。
第一个原因,他尚可自解;可第二个……父亲为何会这样想?
他思绪翻涌,蓦然间,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那年的冬狩,他因高烧未能夺得彩头。那本是和父亲早有计划、演给武安王府与先帝的一出戏。可事后,父亲却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尤其当父亲察觉他眼中对上官徽那份难以自抑的依赖与关切时,那份怒意,绝非作伪。
父亲收走他的铠甲,也并非戏中一环。
他是真的怒了——怒他沉溺温柔、动摇心志,怒他太过儿女情长,竟忘了身为端木家继承人最该有的决绝与无情。
自那之后,父亲便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及上官家的权势,提及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提及联姻背后的种种利益纠葛,甚至在次年的北营阅兵时,父亲竟特意将本不该出现的上官徽带至校场,当着众军之面,言语之间对她多番敲打。起初,他只以为这是父亲对她的一种告诫,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并未往深处去想。可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成了父亲精心布局的伏笔,只为在他心中一点点种下猜忌与疏远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在他赴北疆后,在上官氏见风使舵,暗中投靠武安王府后,终于在那些刻意传来的“密报”与“书信”的不断浇灌下,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情感。
好狠……好狠的计算!
父亲选择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帮”他斩断情丝——让他恨。让他怀着被背叛的滔天恨意,在北疆的血火中淬炼成一块没有弱点、只有怒火与力量的寒铁。
而这计算,成功了八年。
他确实恨了。恨得刻骨铭心,恨得理所应当。也正是那恨意,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让他归来后,将所有的冷硬、猜忌、羞辱,变本加厉地倾泻在眼前这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身上。
端木珩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寒,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这八年的恨意、归来后的羞辱、以及这几日的逼迫……他对她造成的伤害,将是何等深重?!何等不可饶恕?!
“呃……”床上的上官徽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呻吟,身子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冷……好冷……”
这无助的哀求,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剜开端木珩的心脏。那被强行压抑了八年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爱意与怜惜,混合着此刻滔天的悔恨与对父亲的震怒,轰然决堤,瞬间将他淹没。
他竟……一直被至亲玩弄于股掌之间!竟亲手将最爱的人摧残至此!
“徽儿……”
他下意识地俯身靠近,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对不起……徽儿!”
他错了。错得荒谬而惨烈。
那八年日夜啃噬他的恨,原来竟是一场由至亲精心策划的骗局!而他,便是这骗局中最可笑、最伤人的那把刀。
如今,刀已落下,伤痕累累。
然而上官徽深陷于高热与梦魇,无法听见他这迟了八年的忏悔。她只是本能地向他掌心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靠拢,眉尖紧蹙,依旧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