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空气,因那本无字账册和「青鸾」带来的消息,降至冰点。生铁、硝石,这些敏感物资与佛郎机人、北狄新汗联系在一起,勾勒出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谋逆大网。
赵珩指尖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内侍立宫人的心尖上。他年轻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先前在朝堂上强行统一共识的果决,此刻化为了更深的凝重与杀意。
「安国公……」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封号,开国勋贵之后,世受皇恩,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好一个勋贵典范,好一个国之柱石!」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颤了几颤,「朕倒要看看,他的脖子,有没有朕的刀硬!」
「陛下息怒。」「青鸾」冷静提醒,「目前仅有资金往来账目,虽嫌疑重大,但若想将其连根拔起,不留后患,仍需铁证。安国公府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无十足把握,恐打草惊蛇,反生变故。」
赵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青鸾」所言极是。对付这种盘根错节的老牌勋贵,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后患无穷。
「你说得对。」赵珩沉声道,「增派的人手,不仅要盯死,更要能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那几家商号的主事人,给朕撬开他们的嘴!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朕要知道,那些生铁、硝石,究竟流向了何处,是谁在接应,最终用途是什么!」
「臣明白。」「青鸾」颔首,「已调派监察院最擅长追踪与审讯的好手前往。只是……安国公府内部戒备森严,核心证据恐怕极难获取。」
赵珩目光闪烁,沉吟片刻:「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安国公世子,不是个好色之徒吗?他常去的那几家青楼楚馆,难道就没有一两个能被我们所用的人?还有他身边那些清客、长随,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就算拿不到直接的账本凭证,人证、口供,也一样是铁证!」
「青鸾」眼中精光一闪:「陛下圣明,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去吧,」赵珩挥挥手,「朕等你的消息。记住,要快!北狄局势瞬息万变,朕没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
「青鸾」躬身一礼,快步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阴影中。
赵珩独自坐在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无字账册的粗糙封面。内帑空虚,边关告急,朝中蠹虫却还在疯狂啃噬着帝国的根基,甚至与外部势力勾结!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无力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西苑暖阁中,太上皇那双洞察一切却又平静无波的眼睛。
「父皇,您当年……也是这般步履维艰吗?」他喃喃自语。
* * *
「青鸾」的行动迅捷如风,一张无形的大网,围绕着安国公府及其关联势力悄然撒开。
京郊,一处看似普通的货栈仓库深夜被监察卫秘密控制,从中搜出了尚未转运走的数百斤优质生铁,经核对印记,正是官营铁矿的产出。货栈掌柜在监察院的「特殊关照」下,很快吐露了与安国公府外院管事的联系方式和交接地点。
城南,最大的烟花作坊「锦绣彩」被突袭检查,在其地窖中发现了远超民用许可数量的硝石存量。作坊主起初还百般抵赖,但在「青鸾」亲自出示了其与安国公府名下商号的秘密资金往来记录后,顿时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与此同时,安国公世子常流连的「含香院」头牌姑娘「月芙」,在一笔足以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巨额银钱和「若不配合便以同谋论处」的威胁下,战战兢兢地成了监察院的眼线。她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安国公世子前几日在醉酒后,曾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家中即将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买卖,足以让安国公府「富贵延绵,更胜往昔」,还提及「海上来的朋友」甚是阔绰。
几条线索逐渐汇聚,指向性越来越明确。
三日后,深夜。
「青鸾」再次入宫,这一次,她带来的不再是模糊的线索,而是几份摁着鲜红手印的详细口供,以及从安国公府一个失宠姨娘房中搜出的、其与娘家兄弟(负责与沿海商号联络的关键中间人)的密信副本。信中虽用语隐晦,但「货」、「海上」、「定金」、「大事成后」等字眼,结合时间线与资金流水,已然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陛下,」「青鸾」的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人证、物证、资金流向、物资查扣,均已齐备。安国公府勾结不明海商(极大可能为佛郎机人),私自贩卖朝廷违禁战略物资,数量巨大,证据确凿。按其资金往来规模与已查获物资估算,足以武装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结合北狄剧变与佛郎机人现身,其资敌叛国之嫌,已是铁证如山!」
赵珩一份份仔细看着口供和密信,脸色越来越沉,最终,他将所有证据重重拍在案上,发出一声怒极的冷笑:「好!好一个安国公!朕的生铁硝石,竟成了他换取富贵的筹码!恐怕在他眼里,这赵家的江山,还不如他库房里的金银来得实在!」
他抬起头,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涉案人员,可都控制住了?」
「回陛下,安国公府内外,所有涉案核心人员及关联商号主事,均已在我严密监控之下,只待陛下旨意,便可立即收网擒拿!」
「不必再等了!」赵珩霍然起身,「即刻拿朕手谕,调金吾卫,配合监察院,给朕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所有涉案人等,全部锁拿下狱!查封安国公府及所有关联产业,给朕仔细地搜!」
「臣遵旨!」「青鸾」肃然领命。
「还有,」赵珩补充道,「动作要快,要狠!不必顾忌什么勋贵体面!朕要让满朝文武都看看,通敌卖国,是什么下场!」
「是!」
* * *
这一夜的京城,注定无法平静。
当黎明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暗,位于京城勋贵聚集之地的安国公府,便被大批甲胄鲜明、手持火把的金吾卫和身着黑衣、眼神冷冽的监察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蹄声、兵甲碰撞声、呵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安国公一家。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安国公府!谁敢在此放肆!」安国公赵赟衣衫不整地被从卧房中「请」了出来,看到满院子的官兵,又惊又怒,厉声喝骂。
「青鸾」面无表情地上前,亮出皇帝手谕:「奉旨查案!安国公赵赟,勾结外敌,私贩禁物,资敌叛国!证据确凿!拿下!」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安国公脸色剧变,挣扎着,「老夫乃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罔替的国公!你们这是诬陷!是构陷!老夫要见陛下!要见太上皇!」
「国公爷,」「青鸾」冷冷道,「有什么话,到了监察院大牢,再说吧。」她一挥手,「搜!」
如狼似虎的监察卫和金吾卫立刻涌入府中各处,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女眷的哭喊声,下人的惊叫声,兵士的呵斥声,与安国公不绝于耳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昔日钟鸣鼎食的国公府,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安国公世子赵琥试图从后门溜走,被早已埋伏的监察卫逮个正着,吓得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濡,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风流倜傥。
搜查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夕阳西下时,一份份查获的密信、账册、地契、以及与佛郎机人往来的信物(几枚造型奇特的金币和一枚刻有怪异纹章的戒指)被摆到了御书房赵珩的案头。
其中最致命的一份证据,是从安国公书房密室暗格中搜出的、他与某个自称「佛郎机商会代表」的通信原件。信中明确提到了「助额尔德尼汗王稳定草原」、「提供必要军资」、「日后海上贸易优先权」以及「若事成,愿助公爷更进一步」等大逆不道之言!
「更进一步?」赵珩看着这四个字,气极反笑,「他想进到哪一步?朕的这个位置吗?」
铁证如山,安国公府通敌叛国之罪,已无可辩驳。
* * *
翌日,朝会。
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压抑。安国公府昨夜被查抄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京城,所有官员都心知肚明,今日朝会,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赵珩端坐龙椅,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下方,不少官员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尤其是那些平日与安国公府过往甚密的。
「带罪臣赵赟、赵琥!」赵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披枷带锁、一身囚服的安国公赵赟和其子赵琥被金吾卫押上殿来。一夜之间,赵赟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散乱,官袍不在,但眼神中仍残留着一丝桀骜与不甘。赵琥则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几乎是被拖上来的。
「赵赟,」赵珩看着他,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陛下!」安国公赵赟梗着脖子,嘶声道,「老臣冤枉!这定是有人构陷!是监察院!是‘青鸾’!他们罗织罪名,陷害忠良!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啊陛下!」他试图以头抢地,做出悲愤状。
「忠心耿耿?」赵珩拿起那枚佛郎机金币和密信,让内侍展示给群臣观看,「那这些,你作何解释?与佛郎机人暗中勾结,贩卖生铁硝石,资助北狄新汗额尔德尼,这就是你的忠心?信中这‘更进一步’,你又想如何解释?」
看到那些确凿的证据,尤其是那封密信原件,殿中顿时一片哗然!许多原本还心存疑虑或想为安国公求情的官员,也都闭上了嘴,面露惊骇。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这是板上钉钉的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
安国公赵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还想狡辩:「那……那是伪造的!是有人模仿老臣笔迹……」
「够了!」赵珩厉声打断他,将一叠口供掷于阶下,「货栈掌柜、烟花作坊主、你府中姨娘、甚至你儿子身边的长随,他们的供词都在这里!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赵赟看着散落一地的口供,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瘫软在地。
「父皇!父皇救我啊!」赵琥更是吓得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嚎叫起来,「都是他们逼我的!是佛郎机人找上门的!是他们说能让我们家更富贵的!不关我的事啊!」
赵琥的崩溃哭嚎,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坐实了安国公府的罪行。
赵珩不再看他们,目光扫向满朝文武,声音冰冷而决绝:「安国公赵赟,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勾结外敌,私贩禁物,资敌叛国,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着,夺去安国公爵位,抄没家产,夷其三族!赵赟、赵琥,押赴午门,凌迟处死!其余涉案人等,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其门生故旧,凡有牵连者,由监察院彻查,一经查实,同罪论处!」
凌迟!夷三族!
这残酷的刑罚和严厉的株连,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新帝登基不久,便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处置一位开国勋贵,其决心与手腕,令人胆寒。
「陛下……陛下开恩啊!」安国公赵赟发出绝望的哀嚎,但很快便被金吾卫堵住嘴,拖了下去。赵琥更是直接吓晕过去,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赵珩看着他们被拖出殿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此举固然能震慑宵小,肃清内患,但也必然会引起部分勋贵旧臣的兔死狐悲与暗中抵触。
但他别无选择。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内部的蠹虫不除,如何抵御外部的豺狼?
「众卿,」他提高声音,目光如炬,「北狄狼烟未熄,佛郎机人虎视眈眈,此乃国家存亡之秋也!望众卿以安国公为戒,恪尽职守,忠心王事,共度时艰!若再有通敌卖国、蠹害社稷者,朕之刀锋,绝不容情!」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百官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退朝之后,安国公府被查抄、国公父子被判凌迟夷族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引发了巨大的震动。百姓拍手称快,称赞新帝英明果决;而勋贵圈子和部分官员则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 * *
当消息传到西苑时,冷焰正坐在窗前,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花的枝叶。
听完福顺的低声禀报,她手中的剪刀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掉了一截枯枝。
「凌迟……夷三族……」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段倒是酷烈。」
福顺躬身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不过,」冷焰放下剪刀,拿起旁边的湿布擦了擦手,语气平淡,「乱世用重典,无可厚非。安国公自己把路走绝了,也怨不得别人。」
她抬眼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越过了宫墙,投向了更远的北方。
「内部的钉子拔掉了一颗,接下来,就该应付外面的豺狼了。」她微微眯起眼睛,「告诉皇帝,安国公府的案子,到此为止,不必再扩大化。眼下,稳定朝局,应对北狄和西夷,才是重中之重。」
「是,老奴明白。」福顺应道,悄悄退了下去。
暖阁内恢复了宁静。冷焰重新拿起那把小巧的银剪刀,对着那盆兰花,仔细端详着,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赵珩这番雷厉风行、铁血无情的手段,让她心中那最后一丝担忧,也悄然放下了。
这江山,或许,真的可以放心交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