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的烽火,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猛地撕裂夜空的。
急促得令人心悸的警钟声,伴随着一道接着一道冲天而起的狼烟,将镇北关从沉睡中彻底惊醒。马蹄声如奔雷,斥候浑身浴血,几乎是滚落马鞍,嘶哑的嗓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北狄主力!左贤王的金狼大旗!突袭黑水峪!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枢密院的值守官员接到军报,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敲李枢密使和韩老将军的门。
整个枢密院,瞬间灯火通明,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
「怎么可能?!左贤王的主力怎么会出现在黑水峪?!我们的斥候呢?!」李枢密使只穿着中衣,指着军报,手指都在颤抖。
「大人……黑水峪西北方向的侦察……三日前就已基本断绝……是,是下官疏忽!下官以为只是北狄游骑骚扰……」负责情报汇总的参军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韩老将军一拳砸在案几上,红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混账!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刘副将!刘副将昨日就提醒过!还有太子殿下!殿下也……」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猛地看向同样被紧急召来,衣衫略显凌乱但眼神已然一片清明的赵珩。
议事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到了这位年轻的太子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昨日,就是这个少年,在一片主战主守的争吵声中,冷静地指出了黑水峪情报断绝的异常,并断言左贤王可能出其不意,再攻黑水峪!
当时,有多少人在心里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位太子不过是纸上谈兵,妄加揣测?
此刻,冰冷的现实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心存轻视的人脸上。
赵珩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对前线将士的担忧,也有一种预言被证实的沉重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震惊或后怕的时候。
「李大人,韩将军,」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议事堂中显得异常清晰沉稳,「军情紧急,追责之事容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增援黑水峪,稳定防线。」
李枢密使猛地回过神来,老脸一阵通红,是羞惭也是庆幸,他立刻收敛心神,沉声道:「殿下所言极是!韩将军,立刻从你的右军调拨三千……不,五千精锐步骑,火速增援黑水峪!要快!」
「末将领命!」韩老将军抱拳,转身就往外走,雷厉风行。
「传令镇北关其他各部,严密监视当面之敌,防止北狄声东击西!」
「命令辎重营,立刻向黑水峪方向运送箭矢、滚木礌石,特别是疗伤药物!」
「八百里加急,将战报呈送陛下!」
一条条命令从李枢密使口中发出,枢密院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慌乱,并未完全散去。黑水峪上次的惨案记忆犹新,如今再次被主力突袭,能否守住?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巨石。
赵珩默默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紧紧锁定在黑水峪那个点上。他知道,自己的预警虽然成真,但并不能改变黑水峪正在浴血奋战的事实。他能做的,是在这里,利用这个身份,尽可能地为前线提供支持,找出漏洞。
「李大人,」他忽然转身,「黑水峪上次受损的防御工事,修复情况如何?此次敌军主力突袭,其中是否包含攻城器械?我军仓促迎战,箭矢、火油等消耗品储备是否充足?这些,军报中均未提及。」
李枢密使一愣,他刚才只顾着调兵遣将,这些细节确实未来得及细究。他连忙拿起军报又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军报语焉不详……只说遭遇猛攻,情况危急……」
赵珩的心沉了下去。军报越是简略,往往意味着战况越是糟糕,甚至连撰写详细军报的时间都没有。
「需立刻派遣得力干员,不仅是传达军令,更要实地了解战况细节,以便枢密院准确判断形势,做出后续决策。」赵珩建议道。
李枢密使深深地看着赵珩,此刻在他眼中,这位太子已不再是需要呵护的雏鸟,而是真正具备了参与军国大事能力的储君。他郑重拱手:「殿下思虑周详,老臣即刻安排!」
* * *
天色大亮时,初步的伤亡统计和战况细节终于随着第二批军报传来。
黑水峪守军凭借残破工事和地形优势,浴血奋战,暂时顶住了北狄第一波最凶猛的进攻,但伤亡极其惨重,校尉一级军官阵亡三人,重伤一人。更重要的是,军报中提到,守军库存的箭矢消耗惊人,恐怕难以支撑长时间高强度守城。而北狄军中,果然出现了少量的简易攻城槌和云梯!
一切都如赵珩所担忧的那样。
枢密院内气氛凝重。
「殿下昨日之明察,挽救了多少将士性命!若非殿下提醒,提前有了些许防备,黑水峪恐怕……」李枢密使声音沙哑,带着后怕。
韩老将军也重重叹了口气,对着赵珩抱拳,心悦诚服:「老臣……服了!殿下虽未亲临战阵,却已具名将之眼!昨日是老臣迂腐,未能重视殿下与刘副将之言,请殿下治罪!」
赵珩连忙侧身避开韩老将军的礼:「韩将军言重了,孤只是据实分析,侥幸言中。前线将士用命,才是保住关隘的根本。当务之急,是确保援军和物资尽快抵达。」
他态度谦逊,丝毫不居功,更让在场众臣心生好感。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刻意的忧虑。
「殿下明察秋毫,确是我朝之福。」说话的是王副使,他脸上带着忧国忧民的表情,「不过……臣有一事不解,心中忧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王副使请讲。」赵珩看向他。
「殿下深居东宫,昨日之前,似乎并未过多接触北境具体军务。」王副使缓缓道,目光扫过众人,「为何能对黑水峪情报断绝之事,洞察得如此精准?甚至……超越了在座诸多常年处理军报的同僚?这……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吧?」
他这话说得极其阴险,没有直接指责,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赵珩的消息来源可能“不正常”,甚至影射他与外界有“特殊”联系,才能如此“未卜先知”。
议事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一些官员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狐疑。是啊,太子殿下这洞察力,确实敏锐得有些惊人。
赵珩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面色不变,平静地迎上王副使探究的目光:「王副使有此疑问,合情合理。孤昨日便已说过,乃是翻阅近十日军报,对比各处情报详略所得。若王副使不信,可随时调阅孤昨日于值房内看过的所有军报副本,每一份皆有存档。至于为何能注意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凛然:「或许是因为,孤心中无有成见,无有派系之争,眼中唯有军报上的白纸黑字,与舆图上的山河关隘。看到的,便只是事实本身。而不像有些人,看军报时,心中先存了主战或主守的念头,戴了有色眼镜,自然忽略了某些不合己意的‘细节’。王副使,您说呢?」
王副使被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白,讪讪道:「殿下……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多心了。」
李枢密使冷哼一声:「王副使,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为前线筹措粮草军械!」
一场风波,被赵珩凭借清晰的逻辑和坦荡的态度,轻易化解。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王副使敢于如此发难,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 * *
东宫,书房。
赵珩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躯回来时,发现案头多了一份没有署名的密报。他心中一动,屏退左右,迅速打开。
是「青鸾」的消息。
消息很短,却如同惊雷:
「钱惟仁已招供,承认收受永兴仓相关官员贿赂,并在考核中为其遮掩。部分赃银,经永嘉侯府外院管事之手流入。然其突染急症,暴毙于监察院暗牢。」
赵珩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招供了!竟然真的牵扯到了永嘉侯府!
但……暴毙?
好一个「急症暴毙」!这分明是灭口!
对方的反扑,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辣!直接掐断了钱惟仁这条可能指向更高处的线索!
他立刻意识到,永嘉侯府,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安国公府,能量远超他的想象,手竟然能伸进监察院的暗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恼怒无济于事。钱惟仁死了,但永兴仓的案子还在,赵无畏和张诚还在外面,那条硕鼠链还在!
他提起笔,想给「青鸾」回信,询问后续计划,并提醒她注意内部清理。但笔尖即将触到纸张时,他顿住了。
不行。不能留下任何文字痕迹。谁知道这东宫里,还有多少双别人的眼睛?
他放下笔,沉吟片刻,对外唤道:「福顺。」
福顺应声而入。
「去,把前日孤看的那本《北境风物志》找出来,孤要再看看。」赵珩语气如常地说道。
福顺愣了一下,《北境风物志》?殿下何时对风物志感兴趣了?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寻。」
赵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微凝。福顺是他提拔起来的,目前看来忠心可靠,但……是否绝对可靠,他也不敢保证。有些事,必须亲自面见「青鸾」才能放心。
就在他思忖如何不动声色地联系「青鸾」时,孙詹事又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殿下操劳一日,喝碗参汤补补元气吧。」他脸上带着谄媚而又不失关切的笑容,仿佛昨日被申斥的事情从未发生。
赵珩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劳孙詹事,放下吧。」
孙詹事将参汤放在案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搓着手,低声道:「殿下,今日枢密院之事,真是惊险万分,也幸好殿下英明……只是,经此一事,殿下锋芒毕露,只怕……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啊。尤其是王副使今日那话……听着就诛心!」
他又开始扮演「忠臣」角色,进行挑拨和恐吓。
赵珩端起参汤,碗壁温润,汤色清澈,人参的香气氤氲开来。他看似随意地用汤匙搅动着,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孙詹事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他喝下这碗汤?
一个昨日刚被严厉申斥的属官,今日就如此殷勤地送来汤水?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珩心中警铃大作。他不动声色地将汤匙放下,抬眼看向孙詹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孙詹事似乎很关心孤的安危?」
孙詹事心头一凛,强笑道:「臣……臣是东宫属官,自然一心为殿下着想。」
「是吗?」赵珩缓缓站起身,端着那碗参汤,一步步走向孙詹事,「那孤,是不是该好好赏你?」
他走得越近,孙詹事的脸色就越白,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与赵珩对视。
「殿……殿下……这参汤……要趁热喝……」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赵珩在他面前站定,猛地将手中的汤碗递到他面前,声音冰冷如铁:「既然孙詹事如此忠心,这碗陛下御赐的上好山参熬的汤,孤赏给你喝了!」
孙詹事如遭雷击,浑身剧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殿下!臣不敢!臣怎敢享用御赐之物!这是殿下才能用的!臣……臣……」
「哦?御赐之物,孤赏给你,你就得喝。」赵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是说……这汤里,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你不敢喝?!」
最后一句,赵珩几乎是厉声喝问!
孙詹事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语无伦次:「没有!没有!殿下明鉴!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福顺!」赵珩不再看他,对外喝道。
福顺正好拿着《北境风物志》回来,听到呼唤连忙进来,一见殿内情形,吓了一跳。
「拿着这碗汤,立刻去太医署,找绝对信得过的太医,给孤验!」赵珩将汤碗塞到福顺手里,语气不容置疑。
「是!殿下!」福顺意识到事情严重,双手捧住汤碗,快步退了出去。
地上的孙詹事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在那里,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念叨:「臣冤枉……臣冤枉啊……」
赵珩坐回书案后,不再看他一眼,心中一片冰寒。他料到会有反扑,却没料到对方的手段如此直接,如此迫不及待,竟然将手伸到了他的饮食里!而且是通过一个刚刚被自己敲打过的属官!这是试探?还是真的狗急跳墙,想要他的命?
没过多久,福顺脸色煞白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周太医,也是冷焰较为信任的老人之一。
周太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恐惧:「殿下……老臣……老臣查验,那碗参汤中……被人下了……下了牵机药之毒!虽分量轻微,但若日积月累服用,会……会令人精力衰败,脏腑受损,最终……衰竭而亡!」
牵机药!一种极为阴毒难察的慢性毒药!
赵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好狠毒的心思!不仅要他的命,还要让他死得看似“积劳成疾”,顺理成章!
「来人!」赵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将孙詹事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立刻有侍卫进来,将已经吓傻的孙詹事拖了下去。
「周太医,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你知道后果。」赵珩看向周太医。
周太医磕头如捣蒜:「老臣明白!老臣绝不敢多言一字!」
「福顺,送周太医回去。另外,彻查今日经手过这碗参汤的所有人等,一个不许放过!」
「奴才遵旨!」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赵珩一人。他缓缓坐倒,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警惕,却还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宫廷,这朝堂,果然是步步杀机。
钱惟仁被灭口,孙詹事投毒……对方的反扑,凌厉而致命。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天色,乌云汇聚,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悸,慢慢变得坚定,甚至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想毒死我?想掐断线索?
那就看看,谁的手段更狠,谁的命更硬!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联系「青鸾」的计划需要改变。他需要立刻面见父皇。有些事,必须借助父皇的力量,才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潭污水,彻底搅浑,把藏在里面的毒蛇,一一揪出来!
他提笔,开始草拟求见太上皇的奏请。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