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请。」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有些灰蒙蒙的，昨夜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的亲卫准时出现在静心苑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地传达了萧绝的命令——即刻前往王府药库。
冷焰，或者说此刻扮演着神医“严冰”的她，早已准备妥当。她依旧是那副朴素的中年医者打扮，面容蜡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她微微颔首，没有多言，沉默地跟在亲卫身后。
一路上，王府的气氛明显比往日更加肃杀。巡逻的侍卫队伍增多，步伐整齐划一，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来往的仆从皆低眉顺眼，步履匆匆，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或交谈，生怕惹祸上身。赵莽与柳妃的接连倒台，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让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
药库位于王府西北角，是一处独立的、守卫森严的院落。高墙耸立，仅有一扇厚重的包铁木门作为出入口。门前站着四名持刀侍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带领冷焰前来的亲卫上前，亮出一面雕刻着狴犴纹样的玄铁令牌。守卫验看无误后，才合力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一股浓郁混杂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既有草木的清香，也有矿石的沉郁，还夹杂着一些动物药材特有的腥膻气。
药库内部比冷焰想象的更为宽敞。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依墙而立，直抵屋顶，密密麻麻的抽屉上贴着标注药名的泛黄签条。中央是处理药材的区域，摆放着铜杵臼、铡刀、药碾等工具，以及几个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几名药童和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垂手侍立，神情紧张，显然早已接到通知。
「王爷有令，严先生需查验药库所有药材，尤其是参类。尔等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亲卫首领环视众人，声音冷硬地宣布。
「是！」药库管事连忙躬身应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是府里的老人，姓王，平日里也算有些体面，但经过昨日柳妃之事，此刻面对王爷身边直接派来的亲卫和这位身份特殊的“严先生”，不由得他不胆战心惊。
冷焰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药库，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缓步上前，对王管事道：「有劳王管事，先将所有库存的参类药材，无论种类、年份、品级，全部取出，置于此处案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是，严先生稍候，小人这就去办。」王管事不敢怠慢，连忙指挥着几名手脚麻利的药童，爬上爬下，开始从各个药柜中取出存放参类的抽屉或锦盒。
趁着这个空档，冷焰看似随意地在药库里踱步，目光掠过一排排药柜，手指偶尔拂过抽屉上的标签，心中默记着药材的种类和位置。她注意到，除了常见的甘草、当归、黄芪等，还有一些较为珍稀或药性猛烈的药材，如马钱子、生川乌、雷公藤等，都被单独存放在特定的区域，并有特殊的标记。
那两名亲卫如同影子般，一左一右跟在冷焰身后不远处，目光如炬，不仅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也警惕地观察着药库内的每一个人。任何细微的异常，恐怕都难逃他们的眼睛。
很快，中央那张宽大的长条案几上，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参类药材。有常见的园参、移山参，也有品相不俗的生晒参、红参，甚至还有几盒用锦缎衬底、保存完好的老山参，须根完整，芦碗密布，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严先生，库内所有登记在册的参类药材都在此处了。」王管事小心翼翼地禀报。
冷焰点了点头，走到案前，开始仔细查验。她先是观察每一份参药材的形态、颜色、质地，然后拿起一些放在鼻下轻嗅，辨别气味。她的动作专业而专注，神情严肃，仿佛眼中只有这些药材。
王管事和药童们屏息凝神地看着，两名亲卫也默不作声，只有药材被拿起放下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这份红参，」冷焰拿起一盒颜色暗红、质地坚实的参片，仔细嗅了嗅，又对着光线看了看切面，「干燥方法不当，内里似有霉变迹象，药性已损，不可再用。」
王管事脸色一白，连忙上前查看，果然在参片切面边缘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灰色斑点。他冷汗涔涔而下：「这……小人有罪，管理不善，请先生责罚！」
「及时清理即可，日后注意储存环境，需通风防潮。」冷焰语气平淡，没有追究，将那份红参放到一边。她并非真的要揪着这些小错处，而是要树立自己专业、严谨的形象，并为后续可能发现的“问题”做铺垫。
她继续查验。当拿起一盒标注为“高丽参”的药材时，她的手指微微一顿。这参的芦头、纹理乍看之下与高丽参无异，但颜色似乎过于黄白，质地也略显疏松。她凑近深深一嗅，一股微弱的、不同于正宗高丽参醇厚药香的、略带土腥和酸涩的气味钻入鼻腔。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她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参体表面的细微粉末，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借着查看参须的机会，悄悄将一小截比头发丝还细的参须藏入了袖中早已备好的、内壁涂有特殊药液的微型蜡丸里。动作隐蔽而迅速，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在极其认真地检查参须的完整性。
「这份高丽参，」冷焰将那盒参放回原处，语气如常，「品相尚可，收好吧。」
王管事不疑有他，连忙应声，小心地将那盒参收好。
冷焰的心跳却微微加速。那异常的气味和质地，让她怀疑这盒“高丽参”很可能被掺入了外形相似的“桔梗根”！桔梗根本身也是一味药材，有宣肺利咽之效，但其药性偏寒，与性温补气的高丽参截然相反。若长期误用，对于体内本有阴寒旧疾、需温药调理的萧绝而言，非但无益，反而会暗中加剧寒气，损耗元气！
这手段，比柳妃使用的“赤炎阳参”更为隐蔽和阴险！若非她前世在北狄宫廷见识过各种药材鉴别之法，对气味差异极其敏感，恐怕也难以察觉。
是谁？竟然能在王府药库这种重地，将如此重要的药材偷梁换柱？是柳妃留下的暗手？还是……另有其人？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继续查验剩下的药材。在检查一批新到的“茯苓”时，她又发现了一些端倪。部分茯苓块上，沾染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与茯苓本身接近的粉末，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类似于……潮湿泥土和某种矿物混合的气味传来。
这气味……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是在北狄？还是在来胤朝的路上？一时想不起来，但绝非茯苓本身应有的气味。
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这批茯苓的存放位置和编号。
将所有参类药材查验完毕后，冷焰又提出要查看药库的进出记录账簿。
「这……」王管事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卫。药库账簿涉及王府用药明细，属于内务，通常不对外人展示。
亲卫首领面无表情：「王爷有令，严先生查验所需，一应满足。」
王管事不敢再多言，连忙取来厚厚几大本账簿。
冷焰坐在一旁，开始快速翻阅。她看得极快，目光扫过一页页记录，重点查看近期参类、茯苓以及其他几味她留意到的药材的入库时间、来源、经手人以及领取记录。她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海量的信息被迅速提取、分析、比对。
账簿记录看似清晰规整，但冷焰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疑点。比如，那批被掺入桔梗根的“高丽参”，入库记录显示是三个月前从京城最大的药行“济世堂”采购，经手人是药库的一名副管事，姓钱。而领取记录显示，近期柳妃院落的医女素问，曾以“为柳妃调制养颜膏”为由，领取过少量这种“高丽参”。
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那批气味异常的茯苓，则是一个月前从南方一个名为“百草集”的商行购入，经手人同样是那个钱副管事。
冷焰合上账簿，揉了揉眉心，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疲惫。她对王管事道：「大致已查验完毕。参类药材中，除那盒红参需处理外，其余暂未发现明显问题。不过，药材储存管理，关乎王爷及府内众人安康，还需更加谨慎。尤其是防潮、防虫、以及药材真伪鉴别，需定期严格核查。」
「是，是，严先生教诲的是，小人一定改进，一定加强管理！」王管事连连点头哈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位严先生虽然严肃，但似乎并非刻意刁难之人。
「今日有劳王管事了。」冷焰站起身，对亲卫首领道，「查验已毕，可以回去了。」
亲卫首领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在冷焰准备离开药库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一堆似乎等待处理的废弃药渣。忽然，她的脚步顿住了。
在那堆颜色暗褐、形态糜烂的药渣中，她看到了一小片尚未完全煎煮烂的、颜色暗红、边缘卷曲的植物碎片。
那是……“血蝎草”的叶子碎片！
血蝎草，并非中原常见药材，而是生于北狄与胤朝交界荒漠地带的一种剧毒植物！其汁液含有神经毒素，微量即可致人麻痹，量大则能引发癫狂、幻视，直至呼吸衰竭而亡。因其颜色暗红如干涸的血迹，叶片形状似蝎尾而得名。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王府药库的废弃药渣里？！
冷焰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可以肯定，萧绝日常所用的药方里，绝不可能有血蝎草！这只能是有人偷偷加入，意图谋害！目标是谁？是萧绝，还是府里其他人？
她迅速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继续向外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心中已然翻江倒海。这王府的药库，简直就是一个藏污纳垢、危机四伏的毒穴！柳妃的赤炎阳参，来历不明的高丽参（桔梗根），气味异常的茯苓，现在又出现了剧毒的血蝎草……这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双手？多少重阴谋？
走出药库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冷焰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她看来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先生，可有所获？」亲卫首领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盯着她的表情。
冷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凝重与后怕：「王爷的用药，牵涉甚广，关乎国本。今日一看，这药库管理虽大体无误，但细微之处，隐患不小。若非王爷洪福，昨日又及时揪出柳妃，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
她将发现红参霉变的事情简单提了提，隐去了其他更惊人的发现。在无法确定亲卫立场，以及背后主使是谁的情况下，她不能贸然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透露部分无关紧要的问题，既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也能暂时麻痹可能的敌人。
亲卫首领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再追问，只是道：「先生辛苦了，属下会如实向王爷禀报。」
回到静心苑，院门再次合拢。冷焰独自坐在窗下，袖中那枚藏着可疑参须的蜡丸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今日药库之行，收获远超预期，但也让她感受到了更深的寒意。萧绝的敌人，比她想象的更多，也更隐蔽。下毒的手段层出不穷，从阳性的赤炎阳参，到阴性的桔梗根，再到剧毒的血蝎草，针对他体内阴寒之毒的特性，可谓煞费苦心。
那盒被掺入桔梗根的“高丽参”，经手人是钱副管事。那批异常的茯苓，经手人也是他。还有那血蝎草……是否也与他有关？
这个钱副管事，是关键人物。
但冷焰现在不敢轻举妄动。萧绝生性多疑，经过柳妃之事，他对身边人的信任恐怕已降至冰点。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神医”，本就处于嫌疑的边缘，若此刻再主动揭发药库的另一个管事，很可能会被萧绝视为新一轮的构陷或党争，引火烧身。
她需要证据，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务之急，是确认那截参须的成分。她需要一些特殊的试剂来验证自己的猜测。但如今她的行动受限，所需之物难以获取。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福忠。那个看似佝偻卑微、实则深藏不露的老太监。他既然能在地牢那种地方给她传递消息和帮助，或许……也有办法弄到她要的东西？
但这同样风险极大。福忠的身份和目的成谜，是敌是友尚难断定。
就在冷焰陷入沉思时，院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她立刻警觉起来，将蜡丸小心藏好。
来人是萧绝身边的一名近侍，带来了萧绝的赏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以及几匹颜色素雅、但质地精良的锦缎。
「王爷说，先生查验药库辛苦，特赐下此物，以示慰劳。」近侍语气恭敬地传达。
「谢王爷恩典。」冷焰恭敬地接过赏赐，心中却无半分喜悦。这赏赐，与其说是慰劳，不如说是进一步的安抚和……监视的确认。萧绝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近侍离开后，冷焰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和锦缎，眼神冰冷。她不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需要的是破局的关键。
夜色再次降临。
冷焰借口白日查验药材沾染了杂气，需要焚香静心，向看守的侍卫索要了一些常见的艾草和柏叶。这是合理的要求，侍卫并未起疑，很快便送了过来。
她在屋内点燃艾草，淡淡的烟气缭绕升起，散发出特有的清苦气息。她则坐在窗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大脑飞速运转，梳理着今日得到的所有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类似于野猫走过瓦片的“窸窣”声。
冷焰猛地睁开眼，看向声音来源。只见窗户的缝隙下，不知何时，被人塞入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她的心骤然提起，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声，再无其他。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略带晶莹的粉末——正是她之前想到的、可以用来鉴别桔梗根的一种矿粉（硝石粉）！虽然量很少，但足够她进行初步测试了！
是谁？竟然能如此精准地知道她的需求，并且在这种严密的监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送到她窗外？
是福忠？还是……定北侯夫人留在府内的其他暗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同时，一丝希望也在心中燃起。这王府，果然不是铁板一块。暗流之下，仍有她未知的盟友或可利用的力量。
她迅速将油纸包藏好，吹熄了大部分灯火，只留下一盏如豆的油灯。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取出袖中的蜡丸，捏碎后取出那截细小的参须，又取出一点点硝石粉，按照记忆中的方法，进行简单的测试。当参须接触硝石粉后，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竟然隐约泛起一丝极淡的、与正宗高丽参反应截然不同的蓝绿色荧光！
果然！这盒“高丽参”确实被掺入了桔梗根！
证实了猜测，冷焰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证据有了，但如何利用这个证据，却是一个难题。
直接告诉萧绝？风险太大。那个钱副管事能长期在药库做手脚而不被发现，背后定然有人庇护，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棋子。贸然揭发，很可能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暂时按下不表？任由这潜在的威胁继续存在，暗中侵蚀萧绝的身体？这似乎……也并非不可。萧绝的身体越差，对她未来的计划越有利。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冷焰强行压了下去。她复仇的对象是萧绝，她要的是亲手夺走他的一切，让他品尝失去权力的痛苦和屈辱，而不是通过这种阴私手段，假他人之手达成目的。更重要的是，若任由下毒者逍遥法外，难保对方不会在察觉到危险后，改变目标，将毒手伸向她自己。她必须掌握主动权。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既能揭穿阴谋，又能将自己撇清，甚至能借此进一步获取萧绝信任或搅动更大风云的时机。
将测试的痕迹彻底清理干净后，冷焰和衣躺下。窗外，月黑风高，正是阴谋滋生的最佳温床。
她知道，自己此刻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药库的暗影，只是冰山一角。这王府深处，还有更多的秘密和危险，等待着她去揭开。
而她的反击，也将在沉默的酝酿中，寻找最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