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末,空气里沉淀着一种奇异的、湿冷与微暖交织的粘稠感。辛夷树虬曲的枝干上,积着薄薄一层昨夜落下的、尚未化尽的残雪,在灰白天光下泛着黯淡的银光。庭院里弥漫的浓重药气,似乎也被这微暖的湿意柔化了几分,不再那般刺鼻呛人,反倒透出一丝沉厚的、如同陈年古木般的温润。然而,这温润之下,依旧盘踞着那股深入骨髓的、混合了泥土腥气、金属锈蚀和无数草药精魄沉淀后的、令人心悸的沉滞。
炮制房内,巨大的紫铜蒸锅早已冷却多时,锅身蒙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灰。药柜上无数黄铜拉环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黯淡的微光。沈先生佝偻着背脊,如同庭院里那株沉默的老梅,枯立在药柜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葛布袍子,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光,穿透昏昧的光线,沉沉地落在庭院中央那个正在收拾行囊的身影上。
苏晚蹲在庭院中央那片被扫净了残雪的空地上。她面前摊开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起毛的靛蓝色粗布包袱皮。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她将几件同样洗得发白、打着层层叠叠补丁的旧衣仔细叠好,放在最底层。接着,是几本同样被翻得毛边卷曲、墨迹模糊的医书典籍,书页边缘用细密的针线仔细加固过。最后,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瓷小罐,罐身素白温润,罐底刻着一个深藏不露的“沈”字,罐口用浸透蜂蜡的桑皮纸严密封死——那是她耗费无数心血凝练的“石斛续命膏”。旁边,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实油布层层包裹的硬物,里面是她视若生命的针囊,囊中数十根细如毫发、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如同蛰伏的毒蛇。
她的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如水,不起波澜。唯有当她拿起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灰白石印,指尖在那两个铁画银钩的“当归”刻痕上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摩挲而过时,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才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涟漪。那涟漪里,沉淀着刻骨的痛楚、无法磨灭的思念,以及一种被时光淬炼得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绝。
她将石印贴身藏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随即,她站起身,背上那个沉甸甸的靛蓝包袱。包袱的重量压在她枯瘦的肩胛骨上,却未能让她挺直的脊梁弯折分毫。她转过身,面向阴影里那道如同枯木般的身影。
“先生……”苏晚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弟子……该走了。”
庭院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辛夷枯枝,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簌簌声响。药气沉浮,凝结成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帷幕。
沈先生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光,如同凝固的冰锥,死死钉在苏晚那张枯槁却异常沉静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肉,剜出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枯瘦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斧凿。宽大的葛布袍袖下,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着惨白的光泽。
他没有说话。没有挽留。没有询问。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未曾流露。只有那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目光,在苏晚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洞悉,有无法言喻的复杂,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荒芜的……沉寂。
良久。沈先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那只枯瘦的手。动作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蚀了千年。他从宽大的袍袖深处,极其郑重地掏出一个用深褐色油纸仔细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油纸包裹被递到苏晚面前。包裹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透出一种被反复摩挲、浸染了无数心事的陈旧感。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有那只枯手稳稳地托着包裹,如同托着一块沉甸甸的墓碑。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眸光瞬间被一丝锐利的惊疑刺穿!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油纸包裹冰冷的表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她接过包裹。入手微沉。油纸包裹的边缘,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如同被水渍反复晕染过的、深褐色的火漆印痕轮廓——那形状……竟与当年沈世昌临终托付给她的那封信笺上的火漆印痕……如出一辙!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向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喉咙深处如同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她想问!想问这包裹从何而来!想问里面是什么!想问……这究竟是谁的遗物?!是沈世昌?!还是……?!
然而!沈先生在她目光触及的瞬间,已然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转过了身!宽大的葛布袍袖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佝偻的背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枯木,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着炮制房深处那片被浓重药雾笼罩的、更深的幽暗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凝固的时光之上!
“……”苏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冰冷的油纸包裹,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灼烫着她的掌心!她死死攥着包裹!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指甲几乎要抠破那层油纸!她看着那个消失在药雾深处的、决绝的背影!胸腔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巨浪里,是惊疑!是愤怒!是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痛楚与牵挂!
她猛地将油纸包裹塞入怀中!紧贴着那枚温润的“当归”石印!冰冷的触感与石印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的煎熬!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药气、埋葬了她数年光阴的庭院!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如同沉默墓碑般的炮制房门!
再无留恋!她猛地转身!背起沉甸甸的靛蓝包袱!大步流星!向着庭院外那扇低矮的乌木小门走去!脚步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回响!每一步落下,都如同在斩断与过往的最后一丝牵连!
“吱呀——”
沉重的乌木小门被猛地拉开!门外,金陵城湿冷的空气裹挟着市井的喧嚣瞬间涌入!苏晚一步踏出!身影瞬间融入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与涌动的人潮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秦淮河畔。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缓慢而沉重地向东流淌。一艘乌篷渡船静静停靠在布满青苔的石阶码头旁。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苏晚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深陷的眼窝里,目光穿透河面上弥漫的薄雾,投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线。那里,是州府的方向。是青檀院的方向。寒风卷起她枯草般凌乱的鬓发,拍打着那张枯槁却异常沉静的脸庞。她伸出手,枯瘦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探入怀中,抚上那枚紧贴心口的、温润的“当归”石印。
指尖在那冰冷的刻痕上反复摩挲。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在触摸着父亲临终前模糊的轮廓,触摸着沈世昌沉痛的眼神,触摸着沈先生无声的决绝,更触摸着……青檀院深处那个单薄身影上,最后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热。
“当归……”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千钧之力的低语,从她干涩的唇间逸出,瞬间被河风吹散。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沉淀着如同磐石般的坚毅,以及磐石之下,那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熊熊燃烧的幽暗火焰。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遥远的北方。一步踏出!稳稳地落在摇晃的船板上!船身微微一沉!船老大粗哑的吆喝声响起!缆绳解开!船桨划破冰冷的水面!
渡船缓缓离岸。浑浊的河水在船尾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如同伤疤般的涟漪。金陵城灰蒙蒙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模糊、远去,最终化作一片朦胧的水墨剪影,沉入无边的烟波浩渺之中。
苏晚独立船头。靛蓝的粗布包袱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怀中,那枚“当归”石印紧贴心口,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温热。那封冰冷的油纸包裹,如同蛰伏的毒蛇,紧贴着石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寒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却吹不弯她那如同锈蚀断剑般笔直的嶙峋脊梁。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翻涌的浊浪与迷蒙的雾气,死死地、死死地钉向北方!钉向那片埋葬了她母亲尸骨、铭刻着她屈辱与痛楚、也囚禁着她刻骨思念的——州府!
当归!当归!此去……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