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晨雾总像浸了水的棉絮,湿漉漉地裹着山涧。栖云寺后的竹屋飘着药香,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掠过竹梢时,抖落几点露珠,正掉在廊下青石板上——溅起的雾珠里,隐约映出两道身影。
一道是银鳞巨蟒妖,盘在竹椅上,额间一枚金鳞在雾里泛着幽光。他正捏着药杵捣药,动作轻缓得像在揉一团月光,青衫袖口沾着星点药渍,是昨夜替山民治咳药的残渍。
另一道是雪白九尾狐妖,蜷在他脚边的软毯上,正用尾巴尖卷着他的药杵玩。她耳尖粉得像初绽的桃花,眼尾却翘得老高,忽然“嗖”地一甩尾巴,将药杵卷到自己怀里,歪头笑:“墨渊哥哥,你这药杵磨得可真光滑——比我上次偷的那根可好多了。”
墨渊抬眼,目光扫过她怀里沾着药渍的药杵,又落回她发间——那里别着枚青玉簪,是他昨日随手丢在竹篮里的。
“阿鸾。”他放下药杵,声音像浸了寒潭的水,清冽中带着几分无奈,“说吧,又偷我什么了?”
阿鸾的尾巴瞬间绷直,耳尖的红从粉褪成艳,却仍梗着脖子:“谁偷了?这药杵……这药杵是我帮你收的!”她爪子一松,药杵“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却见从她颈间滑下一物——是枚暗红鳞片,边缘泛着细密的银纹,比寻常蛇鳞多了几分温润的光泽。
墨渊瞳孔微缩。那是他的本命鳞。
蛇妖的本命鳞藏于脊背最深处,需用妖力温养百年方能成型,每片都刻着妖丹的魂印,若丢了……轻则修为大损,重则妖丹碎裂,沦为凡物。
“阿鸾。”他语气陡然冷了几分,起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竹帘哗啦作响,“你可知这鳞片的来历?”
阿鸾却歪头凑近,将鳞片举到他眼前:“我当然知道!你上次在黄龙潭被雷劈,就是用这片鳞护着心脉的。”她的狐尾轻轻扫过他手背,带着点撒娇的痒,“我当时躲在树后瞧着,你疼得浑身发抖,嘴上却骂‘破雷’……我就想啊,要是能把你这宝贝鳞片雕个东西,你走到哪儿都带着,我就再也不用躲树后瞧你了。”
她指尖抚过鳞片边缘,那里果然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她昨夜趁他熟睡,用妖力一点点雕的。墨渊盯着那痕迹,喉结动了动。
“昨日我去镇里换药材,听见两个凡人说,要是在簪子上刻两个人的名字,就能‘生死与共’。”阿鸾忽然举起另一样东西——正是方才被他丢在竹篮里的药杵,此刻已被雕成了支青玉簪。簪头是两朵并蒂桂,花瓣上用金漆描着“墨渊”“阿鸾”四个小字,笔画虽稚拙,却带着股子笨拙的认真。
“我就想……”她的声音突然低了,耳尖又红了,“等我们修成真仙,要历经三世轮回,勘破七情六欲……到时候我怕忘了你,怕找不着你,就把这簪子插在发间。你一见这簪子,就知道是我。”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阳光透过竹帘漏进来,在她发间镀了层金边。墨渊望着那支簪子,又望着她眼尾泛红的样子,心头那点冷硬突然就化了。
他伸手接过簪子,指腹蹭过“墨渊”二字时,指尖微微发颤。千年前他还是凡人时,最爱在桂树下捡桂花,那时总觉得“墨渊”这名字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可此刻听着阿鸾软声念出来,倒像是刻进了骨血里。
“阿鸾。”他将簪子替她别在发间,指尖掠过她耳尖的红,“你可知,真仙要勘破的七情六欲里,第一关便是‘执念’。”
“我知道。”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可我就执念你一个。”
远处栖云寺的钟声突然响了,一下,两下,撞得竹枝摇晃,落了满地桂花瓣。
墨渊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忽然笑了。他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桂香——那是他昨日在她常去的桂树下施了妖法,让桂花开得更盛些的缘故。
“好。”他说,“三世不够,便十世、百世。只要你能找到我,我便永远在桂树下等你。”
阿鸾的身子僵了僵,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他颈间。她哭了,眼泪滚进他青衫里,洇开一片湿痕:“你、你答应我……下一世,你一定要先认出我。”
“我会的。”他将她抱得更紧,掌心贴着她后颈的狐毛,“这一世,你记好我的味道。”
风卷着桂香掠过竹屋,吹得廊下的青石板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交缠的树。
远处黄龙潭方向传来闷雷,墨渊望着潭水翻涌的方向,眉心微蹙——今日该是他渡雷劫的日子了。
阿鸾却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对了,我昨日雕簪子时,在簪子里面刻了字。”她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你猜刻的是什么?”
墨渊低头看她,她发间的青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琥珀。
“刻的是……”她踮起脚,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刻的是‘墨渊哥哥,我等你’。要等一辈子,不,等千辈子。”
雷声更近了。墨渊却没急着走,他将她圈在怀里,听着她心跳如擂鼓,忽然觉得这雷劫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毕竟,有些约定,从第一世开始,便注定要跨过千年风雨,刻进轮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