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一夜无眠。
怀里的残页带着湖水的湿气与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香味。苏棠那张含泪的脸和她最后近乎哀求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想将残页丢进荷塘,想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幻梦,可指尖触碰到那潦草的字迹时,又仿佛能感受到她留在纸面上的温度。
天未亮,他便已起身。
老仆端来早饭时,见他桌上摊着笔墨纸砚,不由皱眉:“裴公子,你若是后悔接了这活,现在去跟管家说还来得及。”
“我不是来做工的。”裴砚头也不抬,提笔在纸上描摹着那句“椿墓回王化”。
老仆碰了一鼻子灰,嘟囔着下去了。
裴砚研好朱砂,将昨夜的残页小心压平,开始尝试辨认和修补那些模糊的笔画。他并非臆想,昨夜苏棠指尖拂过,他确信自己感知到了一种奇异的联系,仿佛这些残页是钥匙,而苏棠的记忆是锁。
果不其然。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书房,他正对着一张描绘乐器的残图发呆,案上的墨汁忽然无风自动,一滴浓墨滴落,恰好晕染在残图的空白处,将其补全。纸上赫然画着一架精巧的七弦琴,旁注小字:“开元廿三年,棠娘献此琴于圣人,帝赐名‘绕梁’。”
几乎是同时,一阵若有似无的琴音从窗外飘入。
是《阳关三叠》。
裴砚放下笔,失神地走到窗边。琴音断断续续,时而欢快如溪涧,时而哀伤如离歌。他恍惚间看到一幅画面:年少的苏棠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跪坐在一位白发乐师面前,双手捧着一架古琴。乐师抚须而笑,将琴递给她。背景是红墙金瓦的宫殿一角。
当他回过神,琴音已散,案上多了一卷新的残页。
这是他与苏棠的交易。他帮她拼凑散落的记忆残片,而她也向他展现自己过往的碎片。
日子在誊抄与拼凑中滑过。
他知道了苏棠十四岁入教坊司,因天资卓绝,很快成了首席乐官。她教坊里的日常,有与同僚的笑闹,有深夜独自谱曲的专注。裴砚用朱砂笔为她补全一个个字,苏棠则会在他疲惫时,为他奏一曲舒缓的琴音,帮他梳理淤塞的经脉。
他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她不再是那个深夜里带着血腥气的怨灵,而是一个会为一首曲子争论,会因回忆起美好往事而展露笑颜的鲜活女子。他甚至会与她讨论音律,寒门出身的他,对乐理的理解竟不输给宫廷乐官。
直到那天,他拼凑出了一卷血字绢帛。
那上面没有诗词歌赋,只有一个混乱而绝望的片段:
“……他们说《中和》是妖曲……要将它毁去……爹爹跪在雪地里求他们……他们不听……缇骑破门时,我将锦匣藏在……藏在……”
绢帛的末尾,是一滴早已干涸的、形状凄厉的血点。
裴砚浑身冰冷。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的苏棠。她依旧素衣广袖,但那双总是带着悲悯笑意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像个无底洞。
“他们要的不是我死,”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是《中和乐谱》。我花了十年光阴写成的《中和乐谱》。”
“那是什么?”裴砚轻声问。
“是……是能让天下人都听懂的曲子。”苏棠的眼中涌上泪水,“不是为了取悦君王,是为了……为了安抚人心。可他们不懂。他们只觉得,这曲子,动了他们的根基。”
窗外,夜风卷起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裴砚心中震撼无比。他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权力斗争下的个人冤屈,却没想到,风暴的中心,竟是一件关乎“民声”的伟大创造。
就在这时,书房门“砰”地被撞开。
老仆举着一把菜刀,脸色惨白如鬼,双眼赤红地瞪着裴砚和苏棠的方向,手里还攥着一个撕碎的纸团。“妖孽!乐妖!”他嘶吼着,举刀朝裴砚砍来,“就是你!是你引她出来的!我杀了你,为你家老爷偿命!”
裴砚骇然,本能地将案上的书卷护在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苏棠的身影从荷池方向浮现,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裴砚身前。老仆的菜刀砍在屏障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虎口剧震,险些握不住刀。
“滚!”苏棠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敢靠近书房一步,我便让你尝尝万蚁噬心之痛!”
老仆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书房重归寂静。裴砚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素衣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他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老仆撕碎的那个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拼凑,上面赫然是《中和乐谱》的目录残页。
而在纸团的背面,一行小字让他如坠冰窟:
“新乐部密令: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锦匣与残卷。活要见人,死要见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