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塔的风是逆向的。
鸦骨悬停在塔顶的裂痕处,骨翼上的血羽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塔内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所有钟表都倒转着转动,分针追着时针,秒针啃食着分针,连塔外的天空都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像被揉皱的旧布。
这里是蚀时者的老巢。
三天前,他在流沙秘境捡到的半枚日轮碎片上,残留着逆时塔的时砂印记。此刻,那枚碎片正贴在他心口发烫,指引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倒转钟表,来到塔顶的密室。
密室的门是用婴儿的肋骨做的。
鸦骨的骨爪刚触到门扉,门便自动打开。门内涌出的不是寒风,而是暖烘烘的奶香味——像极了十年前,小棠哄他喝药时,煮的热粥香。
“你来了。”
声音从房间中央传来。
蚀时者坐在一张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偶熊。他的黑袍松松垮垮地裹着身子,银发披散在肩头,瞳孔里的倒转时钟停在了三点十七分——那是他此刻的真实时间。
“你不该来。”他晃了晃摇椅,布偶熊的眼睛突然睁开,是两枚生锈的齿轮,“这里的每一秒,都是我从别人手里偷来的。”
鸦骨的骨翼微微收拢。他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时砂在发烫——那些细小的颗粒不是游离的,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禁锢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你偷的不是时间。”他低鸣一声,“是别人的‘瞬间’。”
蚀时者没有否认。他抬起手,指向墙上的挂钟。那钟的指针正疯狂逆转,钟摆上挂着上百个婴儿的足环,每个足环上都刻着名字和日期。
“这些,都是被我‘拯救’的‘瞬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他们有的会在三岁时溺亡,有的会在十七岁车祸,有的会在婚礼当天突发心脏病……我把他们的‘瞬间’冻在钟里,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痛苦’是什么了。”
鸦骨的骨爪无意识地攥紧。他想起自己在樱丘坟场做的事——用时砂固化小棠的“瞬间”,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原来他和蚀时者,本质上都是在用“永恒”对抗“失去”。
“那你呢?”他问,“你也被‘拯救’了吗?”
蚀时者的手指顿住了。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布偶熊,熊肚子里露出半截照片——是个穿红裙的女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照片背面写着:“阿昭百日纪念,1999年3月17日。”
“我出生那天,父母把我封进时钟。”他的声音突然颤抖,“他们说:‘我们的孩子太脆弱了,经不起时间的打磨。’于是他们用最珍贵的星银做齿轮,用晨露浸过的檀木做表盘,把我变成了‘永生容器’。”
他抬起头,瞳孔里的倒转时钟开始疯狂转动:“可他们不知道,‘永生’比‘死亡’更可怕。我看着他们老去,看着他们的照片褪色,看着他们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而我,永远停在百日那天,永远学不会走路,永远说不出‘爸爸妈妈’。”
鸦骨的骨喉动了动。他想起小棠临终前,指甲掐进他手背的痛——原来“永生”不是礼物,是比“失去”更残忍的惩罚。
“所以我恨‘瞬间’。”蚀时者的声音里带着疯狂的颤抖,“恨所有会流逝的美好,恨所有能‘长大’‘变老’‘相爱’的‘瞬间’。既然我没有‘瞬间’,谁都别想拥有!”
他站起身,黑袍翻涌着卷起地上的时砂。那些被禁锢的“瞬间”突然开始崩解,婴儿的啼哭、婚礼的掌声、毕业的欢呼,像潮水般涌向鸦骨。
“你看!”蚀时者吼道,“这些‘瞬间’根本不属于任何人!它们只是时间的玩具,被随意揉皱、丢弃!”
鸦骨没有躲。他任由那些“瞬间”穿透自己的灵体,感受着其中的温度——有婴儿第一次摸到母亲脸的惊喜,有新人交换戒指的颤抖,有老人看着子孙满堂的欣慰。
“它们属于。”他轻声说。
蚀时者的动作顿住了。
“属于那些真正经历过它们的人。”鸦骨抬起手,接住一缕从身边飘过的时砂——那是某个女孩第一次收到情书的“瞬间”,纸页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你冻住的不是‘瞬间’,是他们的‘活着’。”
蚀时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怀里的布偶熊突然掉在地上,照片从熊肚子里滑出来,落在鸦骨脚边。
照片上的女人正低头亲吻婴儿的额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我妈妈。”蚀时者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她最后一次抱我,就是这个姿势。”
鸦骨的骨爪轻轻拾起照片。照片的边缘有些磨损,背面用铅笔写着:“阿昭,妈妈永远爱你。等你长大,妈妈带你去看樱花。”
“她没等到你长大。”鸦骨说,“但她一定希望你能长大。”
蚀时者的肩膀剧烈颤抖。他突然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黑袍下的脊背像被风吹弯的芦苇:“我试过……我试过让他们回来。我用时砂冻住他们的尸体,冻住他们的笑容,可他们还是走了……时间从来没停过,它只是碾碎了我所有的‘瞬间’。”
鸦骨的彩羽轻轻落在蚀时者手背上。那根羽毛泛着淡淡的血红色,像一滴凝固的血。
“我懂。”他说,“我也曾用‘永恒’困住我爱的人。我以为那是爱,其实是自私。”
蚀时者抬起头,眼眶泛着红:“你……”
“小棠临终前,说她疼。”鸦骨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她想活,想和我一起看春天,想冬天围炉烤栗子,想春天采樱花……可我把她锁在‘永恒’里,让她连‘疼’都要重复一万遍。”
他蹲下来,与蚀时者平视:“我们都困在‘执念’里,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美好’。可真正的‘美好’,是允许‘瞬间’流动,允许‘失去’发生,允许自己……继续往前走。”
蚀时者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鸦骨的彩羽。那根羽毛突然泛起金光,像被点燃的烛火。
“你说……如果我松开手,他们会怪我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不会。”鸦骨说,“他们会感谢你,让他们拥有过‘瞬间’。”
密室里的时砂突然开始流动。那些被禁锢的“瞬间”不再挣扎,而是顺着时砂的轨迹,飘向窗外——有的去了医院,有的去了婚礼现场,有的去了幼儿园的操场。
蚀时者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破碎的时钟齿轮。齿轮内侧刻着一行小字:“阿昭,等你长大。”
“这是……”
“我百日时,妈妈塞给我的。”他把齿轮放在鸦骨掌心,“现在,我想把它送给……真正能长大的人。”
鸦骨接过齿轮。齿轮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揣着块烧红的炭。
“逆时塔的时砂,是我从一千个‘瞬间’里抽出来的。”蚀时者指向墙上的挂钟,“现在,它们该回家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黑袍在风中翻涌。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回头看向鸦骨:“明天月食,我会去樱丘坟场。”
“做什么?”
“帮你。”他说,“帮你埋葬‘永恒’,帮你……好好活下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
鸦骨站在原地,望着掌心的齿轮。齿轮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像被泪水晕开的墨。他抬起头,透过窗户看见天边的月亮——明天就是月食,月亮会变成血红色,像一滴凝固的血。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逆时塔的钟摆突然开始顺时针转动。
第一声钟响,是婴儿的啼哭;
第二声钟响,是婚礼的掌声;
第三声钟响,是老人的笑声。
时间,终于开始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