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蛇语
洞穴深处的风裹着潮腥气钻进来,顾砚秋的油灯忽明忽暗。他贴着岩壁站定,灯芯在石缝里爆了个火星,照亮头顶盘着的巨蛇——那蛇足有两丈长,脊背上的鳞片泛着青金色,像是被山岚浸了几百年的古玉。最奇的是它的头颅,三角形的轮廓里嵌着双琥珀色的眼睛,眼尾垂着两缕细鳞,竟与人眼的眼尾纹路如出一辙。
别怕。沙哑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像老树皮摩擦着石磨,我在这儿守了三十年,等的就是能看懂这些刻痕的人。
顾砚秋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中的蛇鳞。他仰头望着蛇,喉结动了动:您...是叔父说的藏石人
蛇身微微摆动,尾尖扫过洞壁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凿痕突然泛出淡红,像是被血浸透的痕迹:我是石脉里长出来的。三百年前,女娲补天剩下的息壤坠在此处,化出石脉,养着山民。后来有伙贪心人凿石取金,石脉疼得直颤,我便成了镇痛的蛇——替山吞下他们的贪念。
顾砚秋想起云藏居东厢房的暗格,那些账册上的石脉动日期,突然与记忆里的灾年对上了号:咸丰九年大旱...光绪三年洪灾...都是因为石脉被动了?
蛇瞳里闪过一丝悲戚:你叔公第一次来,是同治三年。他带着《鲁班秘录》残卷,说要替山止血。我原以为他是明白人,可他凿开石脉取出息壤石那天,石脉哭了。蛇信子扫过洞角的骸骨,那些人不是被山吞的,是他们自己的贪心,把山的气都抽干了。
顾砚秋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洞壁上的刻痕。最深的一道刻着同治九年 长庚凿脉,旁边歪歪扭扭补了句,墨迹晕开,像是被泪水泡过。他忽然想起叔父临终前的信,那句莫要学我,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您为什么帮我叔父?他轻声问。
蛇身缓缓盘紧,将洞顶的钟乳石撞得叮咚作响:他求了我七日七夜。他说自己盗走息壤石后,夜夜梦见山在流血。他临终前把半块玉佩塞给我,说若有懂石脉的人来,便将这玉佩与他身上那半块合璧蛇信子突然指向顾砚秋胸前——不知何时,他怀中的碎玉正泛着幽光,与蛇颈间挂着的半块玉佩遥相呼应。
顾砚秋取出玉佩,两块残玉相触的瞬间,迸出星点火光。他看见玉上浮现出一行小字:息壤者,补天之石也。取一寸,山泣三日;归一寸,山愈三载。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叔父不是贪心,是用自己的命在还债。
蛇身突然松弛下来,鳞片泛着暖金色的光:你叔公走后,我替他守着剩下的息壤石。这些年,石脉疼得更厉害了——有人在我身上凿了三十六个洞,说要找藏宝图它抬眼望向洞外,秋分夜快到了,第三条主脉的裂痕已经蔓延到山脚。若不将息壤石归位,这山...怕是要塌了。
顾砚秋想起陈瞎子说的话,石脉动对应三条主脉,而此刻洞穴外的山风里,正飘着若有若无的土腥气。他将《鲁班秘录》摊在石桌上,与两片蛇鳞拼在一起——泛黄的纸页上,原本模糊的星图突然清晰,北斗七星的斗柄直指洞外某处,旁边用朱砂写着归位处。
是云藏居的地窖!他猛地站起来,叔父在信里画了三次字,第一次是藏石,第二次是盗石,第三次...是归石!
蛇身轻轻点头,尾尖指向洞外:去吧。但记住,息壤石要用人心养,不能用贪念填。你叔公用命换来了三十六年的安宁,你要替他守更长久的岁月。
顾砚秋摸了摸怀中的碎玉,又看了看洞壁上的刻痕。那些灾年的记录里,每笔后面都跟着个字,而最近的刻痕旁,多了个字——是他叔父用指甲抠出来的。
洞外传来陈瞎子的呼唤:砚秋!
他转身时,巨蛇已隐入洞顶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片蛇鳞落在石桌上。鳞片上沾着他的指尖温度,泛着暖融融的光,像极了多年前某个秋夜,叔父给他盖被子时,掌心的温度。
来了!他应了一声,将《鲁班秘录》和蛇鳞小心收进怀里。油灯的光映着洞壁,那些灾年的刻痕突然变得模糊,唯有最后那个字,清晰得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山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顾砚秋忽然明白,所谓,从来不是把石头放回地里那么简单。那是把贪念换成敬畏,把索取换成守护——就像此刻,他怀里的碎玉在发热,像是在说:有些债,要一代一代还;有些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提起油灯,朝着洞外走去。陈瞎子的竹杖声在前面哒哒作响,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铺成张网,网住了即将到来的秋分夜,也网住了一个关于守护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