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村窝在群山褶皱里,老规矩比村口那棵歪脖子树的年岁还长。这其中顶要紧的一条,便是告诫那些刚添丁的人家:莫给奶娃娃穿颜色扎眼的衣裳,尤其是那大红色。老人嘴唇哆嗦着,眼底藏着敬畏与恐惧,说那颜色太艳,扎眼,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惦念。小娃魂魄轻,一眼勾了去,可就难找了。
新媳妇阿玉是从山外嫁进来的,念过几年书,手指尖还沾着城里的洋气。她对这老掉牙的忌讳嗤之以鼻。“迷信!”她搂着怀里刚满月的儿子,声音清脆得像落在瓷盘上的玉珠子,“红色多喜庆,多精神!我偏要给我娃穿。”
满月宴那天,日头好得很,晒得人骨头缝都发暖。宾客喧闹,夸孩子长得虎头虎脑。阿玉心里高兴,犟劲儿也上来了,翻出早就偷偷备下的一件绸缎大红肚兜,细细给儿子换上。那红,真烈,像一团烧着的火,衬得娃娃白嫩的皮肉愈发晶莹。婆婆一眼瞥见,脸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却被阿玉一个笑堵了回去:“妈,没事儿,好看着呢!”
夜里,宾客散尽,油灯昏黄。孩子却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那哭声不似往常,不是饿了也不是尿了,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惊惧,小脸憋得发紫,浑身剧烈地哆嗦,眼睛死死瞪着黑黢黢的窗户,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极可怕的东西。阿玉抱着他颠来倒去地哄,奶头塞到嘴边也被吐出来,哭声又尖又利,割得人耳膜疼。
“怎么了?宝儿这是怎么了?”阿玉的心被那哭声攥紧了,也开始发慌。
忽然,一阵风拍打窗棂,呜呜咽咽。就在这风声间隙,阿玉猛地抬头,浑身的血似乎霎时冻住了——
窗户纸上,映出了一抹影子。
一抹人形的红影。不高,微微晃动着,像是隔着纸在向屋里窥探。
孩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阿玉头皮炸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先是怕,怕得手脚冰凉,可随即,一股母兽般的悍勇猛地压过了恐惧。什么东西敢来吓她的孩子?!
她轻轻将哭得快虚脱的孩子放进摇车,猛地转身,抄起门边抵门的烧火棍,一把拉开门栓就冲进了院里。
夜凉如水,月光清冷地泼了一地,四周静得出奇,只有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吠。哪有什么红影?院墙、柴垛、老树,都在月光下拉出清晰的暗影,空荡荡的。
她喘着气,紧握着棍子,疑心是自己眼花。可就在这时,眼梢余光瞥见院门外,那通往村后山的小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又是一抹红!
这一次更清晰了些,像是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小身影,一闪,拐进了通往乱坟岗的那条荒草路。
阿玉咬咬牙,回头看一眼屋门,心一横,追了出去。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在装神弄鬼!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荒草擦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追着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红色,越跑越深,直到村子的灯火被彻底抛在身后,四周只剩下乱葬岗累累的坟包和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
那红影停住了。
就在一座塌了半边的荒坟前,那坟头的老碑都歪斜了,字迹漫灭不清。
哪里是什么人影?
坟头枯草凄凄,一件东西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在风里轻轻打着转——
那是一件褪色发白的旧衣裳。样式很古早,是件小孩子的红肚兜,但那红色早已被风雨月光淘洗得黯淡不堪,破破烂烂,边缘丝丝缕缕,像干涸的血迹。它套在一根枯死的矮树枝上,夜风一吹,空荡荡地飘摇,时而鼓起,时而瘪下,乍一看,确像个矮小的人影。
阿玉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近。
她看清了,那肚兜的布料早已朽烂,上面似乎还用更深的线绣着些模糊的花样,看不真切。它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是陈年的尘土、衰朽的布帛和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腥气。
月光冰冷地照着她煞白的脸。
她忽然想起村里最老的老人偶尔提起的,很多年前,邻村饿死过一个小孩子,家里穷,只用一件破草席卷了埋在这乱坟岗,好像……好像身上就只穿了件红肚兜。
风突然急了。
那件飘零的褪色红肚兜,猛地向她转了过来,空荡荡的兜肚部分,像一张渴望吞噬的嘴。
阿玉“啊”地一声短促惊叫,手里的烧火棍当啷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就没命地往村里跑。风声灌满耳朵,像有无数细碎的哭泣追在身后。
她一头撞进家门,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跳得像要炸开。
屋里,孩子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细弱、委屈的抽噎。
阿玉颤抖着挪到摇车边。
娃娃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小胸脯微微起伏。只是那件她亲手换上的、鲜艳夺目的大红肚兜,胸前的位置,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破了一个小洞。
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烫穿。